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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房子是愛慾,也是離愁。妳在這裡,目睹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先後被逮捕,之後丈夫被槍決了,兒子也入囹圄,妳果然如自己所寫的詩:一無所有。但妳心中還有詩……
安娜,妳是這麼地認為著。離開母土就有如失了根。我在冰天雪地的路上踽踽獨行時不斷地想起這句話,隨著這句話的溫度,我的心就會更覺得悲涼。這些年我總是不斷地離鄉背井,這麼說來,我的人生是個悲劇了。 妳戀家,戀的倒非只是一個具體的窩,更多是一個精神的源頭,人生安頓的核心所在。 然說來荒謬的是,人生發展常朝相反路徑而去。妳希望安居,這際遇偏偏不給妳安居。祂要妳漂泊,要妳離鄉,甚至棄姓。 棄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阿瑪托娃(註)不是妳父親的姓,相反的卻是妳外祖母的姓。這讓我想起我喜愛的法國作家莒哈絲,她是主動棄父之姓,因為她不要那個帶著「服從天主」意涵的 姓。但妳不同,妳是被迫的。妳的本姓是葛連柯,父親堅決反對妳從事文學,文學在妳的父親看來是如此的低廉。妳遂無法以父之名昂揚文壇,妳得棄姓,妳得切 割。 這一刀劃下去,父親家族的血脈之流被阻絕了。妳想起了母親,被上溯至外祖母的姓氏,妳用了外祖母這個有著韃靼族血液的姓氏為筆名,至此「阿瑪托娃」就成了一個在黑夜裡依然可以照亮人之詩心的螢光記號。
〈溫馨芳香的詩房〉 安娜故居:聖彼得堡──噴泉宅邸(Fountains House) 在那高貴的住宅 我既沒有權利 也沒有要求, 但湊巧地, 我卻幾乎在噴泉宅邸的屋簷下, 度過了大半生 當我走進時, 一貧如洗。 當我離開時, 也一無所有! ——阿瑪托娃
堤岸盡是十九世紀的建築立面,從堤岸右轉到路口再往右轉,經過一座教堂,再行至路口右轉就會來到阿瑪托娃的博物館。 一路問著人,每個人都清楚地指出方位所在,妳的大名阿瑪托娃在此地無人不曉。 1924年至1952年,整整三十年,妳住在此棟宅邸的南翼三樓,這間公寓見過妳一生的安居與流徙,喜悅與悲傷,相聚與離別。 我抵達時,博物館還沒開,在庭院裡端坐著,感到寒冷從腳底漸漸爬上,妳的銅雕像矗立庭院,瘦削而長。 十一點漸漸有工作人員來了,我才進了屋取暖。 爬上這間公寓,已有四五個老婦在公寓門口等著,她們各有任務,有人剪票,有人盯著是否有買攝影券,或者有人守著房間文物,深怕有人越過線…… 這間公寓如此尋常,像是回到我自家似的簡單素樸。 我很喜歡這間公寓,每一扇窗都面對著庭院。曾有許多和妳同輩的詩人造訪此,他們的照片也和妳的照片放置一塊,交織成命運的交響曲。 隨意可念出的名字都是俄羅斯閃亮的詩人,馬雅可夫斯基、曼德斯坦、塔特林…… 妳的房間是1989年重新考據當年妳在此地的情況而裝潢的。這些物品都很吸引我的目光,我可以站在一個角落凝視許久,凝視那些不再被妳觸摸的物件,一張書桌、一個咖啡杯、一只菸灰缸、一枝筆、一張紙、一具娃娃。 房間有紅色沙發,牆上掛著妳的油畫肖像和素描。這些畫作可不是泛泛之輩,這些畫是大名鼎鼎的義大利畫家莫迪里亞尼所繪。 那些牆上的肖像畫或者桌上的黑白照片都如此吸引人,還有燈和書桌。作家生活裡最需要的物質除了紙筆外,就是書桌和燈了。 檯燈捻亮著,映出妳的桌子上一些雕像,櫃子的一些收藏,還有化妝檯,橢圓形的鏡子把我的形象凝結在妳的空間,我們跨越時空瞬間交會了。 這間房子是愛慾,也是離愁。妳在這裡,目睹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先後被逮捕,之後丈夫被槍決了,兒子也入囹圄,妳果然如自己所寫的詩:一無所有。 但妳心中還有詩。 假如詩是救贖,那麼詩就有了力量,詩就是妳的彼岸,妳依賴這種詩心,想像的昇華,以度過人生的苦澀。 作家從來都是站在燈光邊緣,同時沉浸在光與暗裡。我鮮少看見創作者有單一人格,或是單一人生。即使像是普希金或托爾斯泰這樣的貴族,其人生還是不會平靜,他們會把自己捲入掙扎的邊緣,為了愛情際遇的不可求或者源於良知的午夜叩問。 我注意到妳的櫃子前還有一個佛像和銅香盤。那瞬間那物件把我的目光釘住了,那個銅香盤我也有一個,竟然出現在妳的空間。 妳有佛像和銅香盤,我讀了書才知道是因為這間屋子曾經在1928年邀訪日本來客,當時妳還有另一個藝術家室友普因(N. N.Punin),普因也是拍下妳許多倩影的人,為妳留下在這間房子的許多美麗痕跡。
我將離開你的白屋與平靜的花園 讓生命趨向空無,亮潔。 我將在詩裡頌讚你(而且只頌讚你), 以女人還未有過的才能。
曾經妳也有過快樂與耀眼時光的。 1910年,妳才二十一歲,即與同為詩人的尼古拉‧古米廖夫結為連理,那時候妳的世界還明亮快樂,緊接著1911年莫迪里亞尼為妳畫了十六幅作品,緊接著1912年至1914年妳出版了《黃昏》和《念珠》兩本詩集,妳以亮眼之姿躍入文壇。 妳的詩傾向文字簡單,但在簡單裡卻蘊藏著多層的意義,讓人不斷咀嚼。 我在妳的屋子裡的冬日上午,只有我一個旅人慢慢地走在木板上,聽見詩的聲音,聽見生命的吶喊,聽見苦痛的幽魂飄盪。 窗外正飄著雪,一群幼稚園的孩子正好出來野放,孩子都穿著桃紅粉紅鵝黃水藍的羽絨衣,在雪地上打滾。雪地像是白色的棉床,他們恣意地玩樂。看見我的相機也是笑著,孩子是善意的,是彩色的。然而他們長大的樣子,卻是愁苦的,是黑色的。 那些躺在玻璃櫃的詩稿,滲透著時間的墨水,像是一面哀愁的鏡子,映出整個時代詩人的挫傷。 逝去的愛隨著時間疼痛日減,荒蕪的是熱情,以及對一切的落空。 妳的這間公寓,是整個俄羅斯我最喜歡的角落。超過普希金的書房,超過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書房,超過托爾斯泰的書房……只因為妳的空間聞得到更多屬於女性那種 寂寥與甜美並存的混合氣味,同時妳沒有普希金的貴族味,沒有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人神交纏味,沒有托爾斯泰一派井然的乾淨味。妳的空間拓滿的存在遺痕是如此地 生活與如此地詩性,同時間飄忽著詩的感傷與哀愁,透照著妳目睹愛人被捕的悲傷,一種活生生的悲劇感仍凝結在此地。 我如此喜愛的妳。 安娜,以韃靼族外祖母阿瑪托娃為名的妳,如此堅毅,如此美麗,如此地度過風霜的晚年。 晚年,政治風潮的改變又平反了曾經被認為反動的妳,而這遲來的變化早喚不回妳的夫妳的子。 妳靜靜地走過這充滿荊棘的詩樂園,同時間留下了詩的呢喃與美麗的物件,供一個來自遙遠的東方小島的女子憑弔再三。 妳將是我在俄羅斯的豐碩成果,關於我目睹了妳的存在,即足以撫慰我整個旅程的困頓與近乎是苦的孤寂。 旅行竟然旅行到「受苦」的況味了,這也只有俄羅斯這樣複雜的子民所能給我的。而妳沒有,妳給我的苦味,帶著滄桑的了然與成熟的感性。 我飽滿地離開,並再三回眸。只消我在此城孤寂了,我即晃蕩至妳的庭院,讀起了詩,或者只凝視著一絲雪的墜下。 聽見雪的聲音。 雪音如詩。 雪,雪,雪。
愛情聞起來像是蘋果。 野蜜聞起來像是自由。 盛開花朵聞起來似血。 塵埃,恍似太陽光譜。 …… 上帝——像什麼也沒有。
我隨意地亂譯著妳的詩。我想詩的模糊性之美就在此吧。 誰能說什麼樣的翻譯才能靠近妳呢。 我在現場,我就靠近了妳。我的美人,妳的亡魂依然不朽。有時,我不免想我有病,因為我總是喜歡女人甚過於男人,之於藝術家。 在現實生活裡,女人也都對我甚好,比之於男人。 這間房子有妳的另一段愛情。
在遠方只有風的回旋音。 生命只關於記憶的記號。
什麼是記憶的記號?比如一段深邃的愛情,一個時間的參與者。 我聞得到吊在大門口的那件大衣殘存著男人與妳的味道,一看那尺寸就知道那不是妳的大衣,是一件男人的大衣,我不必看他是誰的,就馬上意會到那是關於一個愛情的存在標誌。 大衣的主人是尼古拉.普因,一個歷史學家,一個妳除了丈夫之外深愛的男人,妳在1918年和丈夫離婚,1922年來此找普因,自此妳留了下來。「你高興我來找你嗎?」妳問男人。 「我不是高興,而是一種快樂充溢,因為這樣的快樂,所以一切事物看起來是如此的安靜和乾淨,就像被白雪覆蓋般。是的,我快樂,當你在我身邊時。」男人回答得如此細膩與冗長。 妳知道妳將被俘虜了,妳看著窗外的雪中枯枝,妳低語回應:「在冬季如此漫長冷酷的季節裡,只有這裡是溫暖的!」 投奔於普因的妳,決定常留此地。 妳的前夫與兒子也來此停留居住過,也在此房子被捕,這似乎是妳無法倖免的命運。 因為事隔二十多年,1949年時,普因也在這間房子被政府逮捕了。牆上那件大外衣自從普因被捕至今依然懸吊在原地。這件大衣是普因給妳的最後記憶了,1953年普因死在監獄裡,妳又孤獨一人地度過生命的最後十三年。 1966年妳辭世。 妳的祖國還在共產編織的美夢裡掙扎度日,而我輩正緩緩地前仆後繼地等著降世。 我們一輩子能相逢相識相愛的肉身是如此的少,但我們一輩子能相逢相識相愛的靈魂卻何其多。 給我一篇詩,給我一篇小說,就是給我一個人的靈魂。 妳寫:「我並不常拜訪記憶,它總是使我驚奇!」 但妳又喜歡「記憶是詩人唯一的家」,這句話是妳喜歡的詩人普希金所說的。我喜歡這句話,因此當我離開妳的公寓時,我並沒有離開,我帶著對妳的記憶,而記憶是我們唯一的家。 在這個家裡,我們是戀人。 註:「阿瑪托娃」又譯:阿赫瑪托娃,這個音比較接近俄文,但為了中文字面上的簡便,採取簡單好記的譯名:安娜.阿瑪托娃(Anna Akhmatova, 1889—1966)。 |
2024年8月6日 星期二
Anna Akhmatova 之一。Fyodor Dostoevsky (1821-1881) was a Russian novelist, short story writer, and essayist whose psychological penetration into the human psyche ha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20th-century fiction. "Pain and suffering are always inevitable for a large intelligence and a deep heart." ,
Fyodor Dostoevsky (1821-1881) was a Russian novelist, short story writer, and essayist whose psychological penetration into the human psyche ha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20th-century fiction.
"Pain and suffering are always inevitable for a large intelligence and a deep he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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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訪安娜的詩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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