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書房(2):淘沙洗石─李喬篇
陳文發/允晨文化 2014年07月26日 05:42
李喬先生出身苗栗客家族群,是一位土生土長的「臺灣囡仔」。其自祖父輩以降,代代見證了臺灣辛酸的殖民史,令他對於住民與土地的臍帶相連有著格外深刻的感觸。
對於生命本質上苦悶與荒謬的深切體悟,讓他磨練出不屈不撓的意志力,灌注在旺盛的求知慾上,雖環境困苦仍孜孜不倦,致使學識日趨淵博,凡人文社會、自然科學、宗教民俗,幾乎無所不包,長久下來形成了其獨樹一格的個人思想,加以對臺灣土地的厚實情感,令作品呈現出豐富的哲理與藝術性。
本次講座以其名著《結義西來庵》、《寒夜三部曲》、《情天無恨》為主軸,以其獨到觀點具體闡釋了寫作技巧、歷史關懷、人生哲理、生命體驗等,自稱將歷史融入小說的經驗是「走入歷史的苦海」,一點一滴訴說著自己在主流媒體的忽視下,是如何默默為臺灣的歷史傳頌一首首可歌可泣的反抗之曲。
演講尾聲提到他生命中的最後一部小說《咒之環》,重新處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我」。且讓我們拭目以待,在飽經風霜而跨越古稀之年後,以其大巧不工的文字風格、融合東西方宗教的心靈探索,是如何在人生旅途的大結局上演一齣令人拍案叫絕的壓軸好戲!
「小說不一定寫實,而是寫人間的真實。」
小說(Fiction)雖翻譯為「虛構」,但能夠觸動人心的故事,往往是能準確敲擊到真實人生經驗與感受者。以長篇歷史著作《寒夜三部曲》而聞名的小說家李喬,從第一部歷史小說《結義西來庵》開始談起,自云是陷入「歷史的苦海」之始,但李喬不僅僅是埋首於龐大史料,而是從中提煉出不受時間限制的人性,賦予角色時代的象徵、人類的血肉。在他筆下,島國臺灣就像人的生命,人與自然可以相互比擬、影射,《寒夜》描繪的是臺灣當代史的縮影,接續這部大書的短篇〈泰姆山記〉就像是平鋪直敘某人的一生後,繼續刻畫他心靈的形貌,李喬的筆就著這一條路徑,從歷史裡提出更多對生命的提問,重寫《白蛇傳》的《情天無恨》,遊戲於歷史文本與佛禪哲理之間,「恨人」的李喬將白素貞寫成至情至性、又更有悟力的「新人」;而到了《埋冤.一九四七.埋冤》,更試圖在臺灣歷史的傷痕或遺忘之間提出另一種可能:從傷痛的核心自覺,真正健康的新生。總是追尋著希望的所在,小說家怎會只是「恨人」?或許只是對自然的敬意與對人的期許,使李喬的目光中帶著嚴謹與凌厲,在那背後仍是敏感的小說家最深切的關懷吧。
李喬:「文學人的心胸一定要寬大!從事藝術,窮的好處,就是心胸會寬大一點。」
採訪◎劉曼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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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劉曼肅
「我去年正好80歲,一年內出版兩本長篇小說,」李喬看起來不過60歲的年紀,2012年出版了《散靈堂傳奇》、《V與身體》。他聲如洪鐘,配上爽朗的笑 聲,說話速度很快,思緒邏輯清晰,用字精準,百無禁忌,直捷爽快,話題如滔滔江河,內容恢宏深廣,卻是態度溫文體貼。「年齡是可怕的。發表之後,整個人鬆 下來,我覺得可以了,大概可以不必再繼續寫了。哈哈!」話雖這樣說,其實李喬手邊正在寫一個長篇,「寫的是醞釀了好幾年的東西,一個『反演化論』,不談台 灣、中國、統獨,談的是生命本身帶有的一種罪性。」
李喬非常憂心人類的未來,他引用物理學家史蒂芬霍金(Stephen William Hawking)的話說:「宇宙沉默的迅速航向毀滅,生命是唯一小小的反抗。」他說,對地球破壞最大的、毀滅地球的就是人類,「這是一本寫實的情色小說。 用形而上、哲理性談生理的『性』,目前已寫了4萬多字,我本想這輩子寫不寫得完還不知道,但書稿的一部分已經先被拿去發表了,這下非完成不可了。」接著又 是一陣爽朗的笑聲。新小說的書名已經定了《情世界──回到未來》,書中將演繹基督教的原罪觀念。
早年李喬任教職的時候,清晨五點半便起床寫作,寫到七點整,不得不將紙筆一丟,趕著去監看學校的早自習,晚上回家再繼續寫,到了週末就全天候寫作。自 1982年退休之後,李喬早上九點開始,寫到中午十二點,休息到下午兩點,再寫一個多鐘頭。近20年來,因身體不好,晚上絕不寫作。
李喬一生堅持創作,因此著作豐富,包括短篇小說200多篇,長篇小說14部,還有文學論述和文化論述多部,創作量已經累積800萬字。其中,2002年改 編成連續劇在公共電視上演的《寒夜三部曲》,應是最為一般大眾所熟知的作品了,此書使他擁有「大河小說家」的美譽,已有英、日文譯本印行,作品中的對抗意 識,也意外的使得他在中國受到重視。
這影響了他的寫作。台灣有三個男作家寫過賣春女的故事:王禎和〈玫瑰玫瑰我愛你〉寫的是喝洋酒、跳舞的場面;黃春明〈看海的日子〉寫歡場女子白梅懷了愛人 的種,回故鄉生孩子,故事寫得十分浪漫;相較之下,李喬〈藍彩霞的春天〉筆下的娼妓是寫實的呈現。李喬說,知識分子對「鄉下」有一種想像,事實上鄉下一點 也不浪漫,鄉下人比較老實嗎?一點也不。
也許苦難使得李喬容易超脫,他說:「文學人的心胸一定要寬大!從事藝術,窮的好處,就是心胸會寬大一點。」當然,苦難也可能使人對人間充滿怨恨,李喬在寫 作中不斷的「自我救贖」,尋找超越的可能。李喬自幼體弱多病,各種病症都得過,加上不會游泳,曾經三次溺水而沒有溺死,三次瘋狗撲到身上沒有被咬,真是 「九死一生」。7歲時,看著2歲的妹妹死亡,獨自守著她冰冷的屍體,那種刻骨銘心的經歷,以及在山區所接觸的複雜族群,都成為他寫作的資源。因此李喬在 《我的心靈簡史》中說:「從寫作中找到自己,認識台灣,確認我們的前程……」(59頁)。
李喬自承,寫小說是整理自己的內在,甚至是心理治療。他師承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福克納創造了密西西比河的空間,我就把我的家鄉變成我創造的空間。」李喬以客庄為創作背景,小說中很多人事物都是真有所本。〈寒 夜〉裡的「阿漢」就有他父親的影子,〈重逢──夢裡的人〉尤其游走在想像與事實之間,此書用後設小說的敘事法,寫作者訪問曾經寫過的小說人物。訪問過程有 的是虛構,有的是真的。真實的人物有的已經過世,作者便實地去憑弔,或訪問親人。李喬說,藉此,30年前的李喬和30年後的李喬對話。實地拜訪時,再見那 些小說中的場景,有些想像變成事實,例如當年應未曾如此,現在卻如小說所描寫的一般破敗,確實有很多震撼。
李喬讀師範時就喜歡西方哲學,自己到圖書館借書,不管懂不懂都囫圇吞棗,因此練就了邏輯思考的功夫,從此一生未嘗脫離西方思想史的研究。李喬說自己讀的文 學很少,很多文學觀念都是從思想史而來。例如對存在主義小說的理解,李喬是從哲學、現象學了解到存在主義,然後將之與小說的表現拉上關係。這與一般人從閱 讀卡繆等人的小說來理解,實在大異其趣。
獨立批判的靈魂
從西方哲學的思路,李喬做了精采的文化評論,李喬說自己「下半輩子都用心在文化,下的功夫比文學還多」。他所寫的《文化台灣與新國家》,雖只完成了前四章,後半段因去真理大學講學兩年沒有再繼續寫,現在卻成為研究所的教授指定用書。
從文化批評的角度來看,世界上每一個地方的文化系統一定都與上帝有銜接之處。上帝的愛到每個地方的距離一樣短。上帝的愛本來只在一個部落、一個民族,現在 是普世性的。「現在我無法追溯,是因為我對文化的批判影響我這樣思考,還是我對基督教的思考讓我可以批判文化,兩者對我而言是一體的。」
李喬認為,任何文化都有缺點,台灣需要的正是上帝的救贖。台灣的問題在文化,文化、精神沒有徹底改造,就沒有新台灣人,台灣就沒有出頭天。他主張「文化台獨論」,因此有
人說李喬是台獨分子,李喬只說自己是一個「很孤獨的思想者」,只有少數人可以偶爾互相取暖。
李喬認為,基督教的道理不是要發揚本地文化,而是文化的批判者,甚至反對者,因為中國文化以「人」為中心,與以「神」為中心的基督教是相對抗的。他對於教會沒有好好發展這個作用而感到惋惜。
「要認清,小說讀者是小眾,小說創作者不會受到大眾的關注。」李喬這麼說。他認為自己永遠不會是主流。有時書商將賣不掉的書寄來,堆滿了屋子,寂寞的創作 歷程、派系之間的排擠,加上不合理的版稅,創作者冷暖自知。《寒夜三部曲》賣到第7版,他卻只拿到區區數萬元。後來他的《埋冤1947埋冤》是自己花錢印 刷出版的,才得以有些進帳。李喬的兒女都已經自立,目前他們伉儷靠退休金過活,生活很節儉。李喬收回大部分的版權,他說:「若有哪一個基金會有心,我願意 免費給他出版。」
李喬早期的寫作,付印前需要妻子幫忙謄抄稿子,後來她的眼睛不好,才不抄寫,直接給鉛字工人排版。近幾年的書都寄給印刻出版,但李喬習慣以紙筆書寫,寄出書稿之前,先要花一大筆錢請人電腦打字。
李喬的妻子十分賢慧,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在教會任職長老,生性害羞的她,卻能勇敢的帶著受助者上警局、上法院,李喬佩服之餘,常常也從旁協助。他們輔導的對象有失業的自閉症者、不回家的大學生,還有幾個遇人不淑的中國配偶。
李喬常年努力的經營文字,對他的4個孩子而言,老爸從來只有背影,埋頭寫作的背影。年老之後,李喬會主動打電話給孩子,親子感情很好,可以像朋友一樣的聊天。
稍感遺憾的是,4個孩子都沒有信主。以及,最聰明的小女兒,大學畢業後突然有一天離家自己過生活,不願意再與家人聯絡。四、五年來,李喬每年都盼望她回來過年。李喬說:「大概因為遺傳到強悍的性格,這是我的原罪。」
李喬說:「身體是自然運作的。現代的神經醫學已經告訴我們,大腦的管理機制、自我對身體的掌控能力只有20%。發現身體的難以控制,自古以來,所有哲學、 宗教都一樣,對身體害怕,進而排斥。以德國為中心的觀念論重視精神、輕視身體,正是人類思想發展的走向。」「但上帝是以『肉身』的方式施行拯救。這是生命界的矛盾和無奈。西方的觀念,最先鬆綁的是尼采,觀念論和理性主義慢慢的轉變為對身體的重視,觀念還是自身體而出,『道成肉身』,日文聖經說『話成了肉 體』,上帝的旨意成了基督的身體,同時,人亦以肉身成就上帝的道。」
李喬非常用功,寫此書時大量閱讀了心理學、生理學、藥理學,買了《生理解剖》一大本書,還特地請教中央研究院副院長陳建仁,請他鑑定此書是否足以參考,才敢採用。
李喬不反對評論者的分析,但他說:「寫作過程中絕對沒有企圖寫台灣史,寫到快結束時,發現有一點像台灣社會。」他分析說:「社會複製了身體裡的很多狀況,這是自然形成的。」
李喬強調真誠:「文學只有一個祕密,也只有一個手法,就是誠實。」他肢解自我,向世界打開,誠實的面對疑惑,努力的尋找救贖。他認為誠實會產生很多技巧,文學技巧也是自然生成的。當作家對感覺、愛恨、對事的了解,以絕對不說謊的誠實表達出來時,自然就會有結構。
李喬認為,整本聖經是一個象徵結構,是以簡單明白、人們可以掌握的語言文字及意義代表、比喻那些更多元、更難了解的訊息,本身是結構性的,不能硬解其中某一句話。他說:「我是受造者,有極限,所以我有誤差也是正常的。但正因為有誤差,我們會更努力接近上帝。」
李喬說,得金典獎是很興奮的,尤其得知投票結果是25票無異議通過,令他感動,甚至激動。李喬說:「台灣的文學界四分五裂,台灣籍、外省籍、南部的、北部 的,全部都是一小群、一小群。辦文學獎的人知道,評審是誰,多半也就決定了得獎者會是誰。這次的評審出人意外的無異議全票通過。駱以軍所做的結論令我格外 感動,他是年輕一輩的外省精英,顯然他跳脫了族群的藩籬,我替他高興。下一代不一樣了,這是台灣的希望。」
《V與身體》多重敘事
對於《V與身體》,金典獎的評審們一致推崇,認為李喬勇於挑戰,而且挑戰成功,此書值得大力推薦。書中設計了三種字體變換,代表不同的觀點,有全知觀點、 作為「我」的「V」,和V的器官都各自表述。彭瑞金說:「從形式到內容,作者都在自我挑戰,當成最後一役,完全展現自身全部的寫作能耐,也在挑戰漢語文字 書寫的侷限,同時對讀者的閱讀習性和能量,也是重大挑戰。」
雖然,《V與身體》此書閱讀不易,但李喬說:「一開始認真讀,習慣以後,進入角度變換的樂趣,就有樂趣了。」因人物(器官)眾多,十分熱鬧,李喬開心的 說:「寫作過程非常好玩,玩得手忙腳亂!」李喬對文學的概念,是內容與形式並重的。有人說李喬「對形式執迷」,他一生堅持在內容與形式上不斷推陳出新,他 期待自己連續五篇短篇小說之後,形式一定要改變,因為若不改變就會僵化。
李喬說,他深受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作家福克納影響,他熟讀福克納的《聲音與憤怒》(The Sound and the Fury)日文版。多角度敘事是福克納創作的重要手法。李喬查對了原文,英文版以字體變換,日文以平假名、片假名轉換代表時間的跳動,他發現台灣的中文翻 譯本忽略了字體變換,那會導致讀者看不懂。觀點的轉變成為《V與身體》的表現法。看出了台灣文學與世界文學接軌的此一脈絡,已有論文研究以李喬受福克納影 響為題,例如「台灣文學受外來文學影響的研究——以李喬作品為核心」。
「我去年正好80歲,一年內出版兩本長篇小說,」李喬看起來不過60歲的年紀,2012年出版了《散靈堂傳奇》、《V與身體》。他聲如洪鐘,配上爽朗的笑 聲,說話速度很快,思緒邏輯清晰,用字精準,百無禁忌,直捷爽快,話題如滔滔江河,內容恢宏深廣,卻是態度溫文體貼。「年齡是可怕的。發表之後,整個人鬆 下來,我覺得可以了,大概可以不必再繼續寫了。哈哈!」話雖這樣說,其實李喬手邊正在寫一個長篇,「寫的是醞釀了好幾年的東西,一個『反演化論』,不談台 灣、中國、統獨,談的是生命本身帶有的一種罪性。」
李喬非常憂心人類的未來,他引用物理學家史蒂芬霍金(Stephen William Hawking)的話說:「宇宙沉默的迅速航向毀滅,生命是唯一小小的反抗。」他說,對地球破壞最大的、毀滅地球的就是人類,「這是一本寫實的情色小說。 用形而上、哲理性談生理的『性』,目前已寫了4萬多字,我本想這輩子寫不寫得完還不知道,但書稿的一部分已經先被拿去發表了,這下非完成不可了。」接著又 是一陣爽朗的笑聲。新小說的書名已經定了《情世界──回到未來》,書中將演繹基督教的原罪觀念。
恪守紀律的創作
李喬創作不輟,有旺盛的創造力,多年來維持規律的寫作習慣,書房窗前一張斑駁的老樟木桌上永遠鋪著稿紙,每天「爬格子」。早年李喬任教職的時候,清晨五點半便起床寫作,寫到七點整,不得不將紙筆一丟,趕著去監看學校的早自習,晚上回家再繼續寫,到了週末就全天候寫作。自 1982年退休之後,李喬早上九點開始,寫到中午十二點,休息到下午兩點,再寫一個多鐘頭。近20年來,因身體不好,晚上絕不寫作。
李喬一生堅持創作,因此著作豐富,包括短篇小說200多篇,長篇小說14部,還有文學論述和文化論述多部,創作量已經累積800萬字。其中,2002年改 編成連續劇在公共電視上演的《寒夜三部曲》,應是最為一般大眾所熟知的作品了,此書使他擁有「大河小說家」的美譽,已有英、日文譯本印行,作品中的對抗意 識,也意外的使得他在中國受到重視。
根植苦難的寫作
李喬本名李能棋,1934年出生於苗栗偏僻的客庄,在窮困的環境中幾乎餓死,靠著母親在深山種瓜、種菜養活一家人。後來苦學,從新竹師專畢業,從事教職多年,他說生活中所接觸的大都是窮人。這影響了他的寫作。台灣有三個男作家寫過賣春女的故事:王禎和〈玫瑰玫瑰我愛你〉寫的是喝洋酒、跳舞的場面;黃春明〈看海的日子〉寫歡場女子白梅懷了愛人 的種,回故鄉生孩子,故事寫得十分浪漫;相較之下,李喬〈藍彩霞的春天〉筆下的娼妓是寫實的呈現。李喬說,知識分子對「鄉下」有一種想像,事實上鄉下一點 也不浪漫,鄉下人比較老實嗎?一點也不。
也許苦難使得李喬容易超脫,他說:「文學人的心胸一定要寬大!從事藝術,窮的好處,就是心胸會寬大一點。」當然,苦難也可能使人對人間充滿怨恨,李喬在寫 作中不斷的「自我救贖」,尋找超越的可能。李喬自幼體弱多病,各種病症都得過,加上不會游泳,曾經三次溺水而沒有溺死,三次瘋狗撲到身上沒有被咬,真是 「九死一生」。7歲時,看著2歲的妹妹死亡,獨自守著她冰冷的屍體,那種刻骨銘心的經歷,以及在山區所接觸的複雜族群,都成為他寫作的資源。因此李喬在 《我的心靈簡史》中說:「從寫作中找到自己,認識台灣,確認我們的前程……」(59頁)。
李喬自承,寫小說是整理自己的內在,甚至是心理治療。他師承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福克納創造了密西西比河的空間,我就把我的家鄉變成我創造的空間。」李喬以客庄為創作背景,小說中很多人事物都是真有所本。〈寒 夜〉裡的「阿漢」就有他父親的影子,〈重逢──夢裡的人〉尤其游走在想像與事實之間,此書用後設小說的敘事法,寫作者訪問曾經寫過的小說人物。訪問過程有 的是虛構,有的是真的。真實的人物有的已經過世,作者便實地去憑弔,或訪問親人。李喬說,藉此,30年前的李喬和30年後的李喬對話。實地拜訪時,再見那 些小說中的場景,有些想像變成事實,例如當年應未曾如此,現在卻如小說所描寫的一般破敗,確實有很多震撼。
哲學的思想
李喬的書房書架上,都是嚴肅而厚重的書,他最常讀的是哲學和思想史。李喬讀書十分用功,涉獵極廣,舉凡心理學、政治學、法學、天文、物理、生物都讀,靠著自修的日文,閱讀大部頭的日文書籍和日文聖經,因而知識來源不受中譯本的限制。李喬讀師範時就喜歡西方哲學,自己到圖書館借書,不管懂不懂都囫圇吞棗,因此練就了邏輯思考的功夫,從此一生未嘗脫離西方思想史的研究。李喬說自己讀的文 學很少,很多文學觀念都是從思想史而來。例如對存在主義小說的理解,李喬是從哲學、現象學了解到存在主義,然後將之與小說的表現拉上關係。這與一般人從閱 讀卡繆等人的小說來理解,實在大異其趣。
獨立批判的靈魂
從西方哲學的思路,李喬做了精采的文化評論,李喬說自己「下半輩子都用心在文化,下的功夫比文學還多」。他所寫的《文化台灣與新國家》,雖只完成了前四章,後半段因去真理大學講學兩年沒有再繼續寫,現在卻成為研究所的教授指定用書。
從文化批評的角度來看,世界上每一個地方的文化系統一定都與上帝有銜接之處。上帝的愛到每個地方的距離一樣短。上帝的愛本來只在一個部落、一個民族,現在 是普世性的。「現在我無法追溯,是因為我對文化的批判影響我這樣思考,還是我對基督教的思考讓我可以批判文化,兩者對我而言是一體的。」
李喬認為,任何文化都有缺點,台灣需要的正是上帝的救贖。台灣的問題在文化,文化、精神沒有徹底改造,就沒有新台灣人,台灣就沒有出頭天。他主張「文化台獨論」,因此有
人說李喬是台獨分子,李喬只說自己是一個「很孤獨的思想者」,只有少數人可以偶爾互相取暖。
李喬認為,基督教的道理不是要發揚本地文化,而是文化的批判者,甚至反對者,因為中國文化以「人」為中心,與以「神」為中心的基督教是相對抗的。他對於教會沒有好好發展這個作用而感到惋惜。
寫作的背影
李喬豐富的著作,並沒有為他帶來財富。剛開始教高級農校時,薪水少,還沒到月底錢就不足了,只好拿配給米去變賣。老四自小多病,李喬必須用稿費貼補醫療費,還是經常捉襟見肘。他苦笑著說:「難道孩子生病了,作家的靈感就來了嗎?」「要認清,小說讀者是小眾,小說創作者不會受到大眾的關注。」李喬這麼說。他認為自己永遠不會是主流。有時書商將賣不掉的書寄來,堆滿了屋子,寂寞的創作 歷程、派系之間的排擠,加上不合理的版稅,創作者冷暖自知。《寒夜三部曲》賣到第7版,他卻只拿到區區數萬元。後來他的《埋冤1947埋冤》是自己花錢印 刷出版的,才得以有些進帳。李喬的兒女都已經自立,目前他們伉儷靠退休金過活,生活很節儉。李喬收回大部分的版權,他說:「若有哪一個基金會有心,我願意 免費給他出版。」
李喬早期的寫作,付印前需要妻子幫忙謄抄稿子,後來她的眼睛不好,才不抄寫,直接給鉛字工人排版。近幾年的書都寄給印刻出版,但李喬習慣以紙筆書寫,寄出書稿之前,先要花一大筆錢請人電腦打字。
李喬的妻子十分賢慧,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在教會任職長老,生性害羞的她,卻能勇敢的帶著受助者上警局、上法院,李喬佩服之餘,常常也從旁協助。他們輔導的對象有失業的自閉症者、不回家的大學生,還有幾個遇人不淑的中國配偶。
李喬常年努力的經營文字,對他的4個孩子而言,老爸從來只有背影,埋頭寫作的背影。年老之後,李喬會主動打電話給孩子,親子感情很好,可以像朋友一樣的聊天。
稍感遺憾的是,4個孩子都沒有信主。以及,最聰明的小女兒,大學畢業後突然有一天離家自己過生活,不願意再與家人聯絡。四、五年來,李喬每年都盼望她回來過年。李喬說:「大概因為遺傳到強悍的性格,這是我的原罪。」
孱弱的軀體
李喬自幼多病,自稱「生病專家」,因此對自己的身體十分了解,他可以在醫生檢查之前,就明確指出:「我的幽門附近長東西了。」精確度令醫生大為驚奇。在寫 《V與身體》時,李喬展現了他那對身體自覺的功力,讓五臟六腑都各有性格,各說自話。觀點之間的轉換,是「無我」的,於是各器官與身體疏離,真誠對話。駱 以軍說:「整本書感受到台灣歐吉桑非常誠懇地自問自答。」文學評論家施淑說:「追求為客體化的、無私的我,來做為敘事觀點,這種創作上的自覺是很珍貴的, 格局上更是突破,真是近年小說創作界的異峰突起之作。」李喬說:「身體是自然運作的。現代的神經醫學已經告訴我們,大腦的管理機制、自我對身體的掌控能力只有20%。發現身體的難以控制,自古以來,所有哲學、 宗教都一樣,對身體害怕,進而排斥。以德國為中心的觀念論重視精神、輕視身體,正是人類思想發展的走向。」「但上帝是以『肉身』的方式施行拯救。這是生命界的矛盾和無奈。西方的觀念,最先鬆綁的是尼采,觀念論和理性主義慢慢的轉變為對身體的重視,觀念還是自身體而出,『道成肉身』,日文聖經說『話成了肉 體』,上帝的旨意成了基督的身體,同時,人亦以肉身成就上帝的道。」
李喬非常用功,寫此書時大量閱讀了心理學、生理學、藥理學,買了《生理解剖》一大本書,還特地請教中央研究院副院長陳建仁,請他鑑定此書是否足以參考,才敢採用。
誠實的文學
有人說《V與身體》是一部台灣史,駱以軍說此書:「把李喬所感受到的台灣外部承受的暴力、怪異現象,全部內化成身體器官的劇場刻意疏離、離異。」施淑也說 此書:「政治意圖相當強烈,把這些意涵藏在身體與『V』的狂歡裡頭,讓讀者承受重量,做為作者不動聲色地,讓你感受到台灣現代史的沉重。」李喬不反對評論者的分析,但他說:「寫作過程中絕對沒有企圖寫台灣史,寫到快結束時,發現有一點像台灣社會。」他分析說:「社會複製了身體裡的很多狀況,這是自然形成的。」
李喬強調真誠:「文學只有一個祕密,也只有一個手法,就是誠實。」他肢解自我,向世界打開,誠實的面對疑惑,努力的尋找救贖。他認為誠實會產生很多技巧,文學技巧也是自然生成的。當作家對感覺、愛恨、對事的了解,以絕對不說謊的誠實表達出來時,自然就會有結構。
對教會的反思
李喬說,「V」是目前科學家無從解釋,宗教家稱之為「靈魂」的「我」。書中開了一個研討會,從哲學、神學、人類學各種角度談死刑的問題。李喬認為,死刑只 能由上帝決定,因為人是受造者,人有限,人的愛也有限,而人也不能拿著上帝的旗幟說「我赦你無罪」。李喬說:「人與神的關係是非常密切,也非常奧祕的, 《V與身體》裡面,對於基督教動不動就『奉上帝之名』是不能接受的。宗教是我和上帝之間的關係,牧師、神父、長老是協助我接近上帝,不能幫上帝對我講 話。」李喬認為,整本聖經是一個象徵結構,是以簡單明白、人們可以掌握的語言文字及意義代表、比喻那些更多元、更難了解的訊息,本身是結構性的,不能硬解其中某一句話。他說:「我是受造者,有極限,所以我有誤差也是正常的。但正因為有誤差,我們會更努力接近上帝。」
李喬 其人其書
李喬(1934年6月15日~),本名李能棋,另有筆名壹闡堤,台灣苗栗縣客家人。他獲獎無數,曾獲「台灣文學獎」(1968),「吳三連文藝獎」 (1981),「吳永福評論獎」(1993),台美基金會「社科人才成就獎」(1995),「國家文藝獎」(2006),行政院客委會「客家文化終生貢獻 獎」(2007)。2013年他以《V與身體》一書獲得「台灣文學金典獎」。李喬說,得金典獎是很興奮的,尤其得知投票結果是25票無異議通過,令他感動,甚至激動。李喬說:「台灣的文學界四分五裂,台灣籍、外省籍、南部的、北部 的,全部都是一小群、一小群。辦文學獎的人知道,評審是誰,多半也就決定了得獎者會是誰。這次的評審出人意外的無異議全票通過。駱以軍所做的結論令我格外 感動,他是年輕一輩的外省精英,顯然他跳脫了族群的藩籬,我替他高興。下一代不一樣了,這是台灣的希望。」
《V與身體》多重敘事
對於《V與身體》,金典獎的評審們一致推崇,認為李喬勇於挑戰,而且挑戰成功,此書值得大力推薦。書中設計了三種字體變換,代表不同的觀點,有全知觀點、 作為「我」的「V」,和V的器官都各自表述。彭瑞金說:「從形式到內容,作者都在自我挑戰,當成最後一役,完全展現自身全部的寫作能耐,也在挑戰漢語文字 書寫的侷限,同時對讀者的閱讀習性和能量,也是重大挑戰。」
雖然,《V與身體》此書閱讀不易,但李喬說:「一開始認真讀,習慣以後,進入角度變換的樂趣,就有樂趣了。」因人物(器官)眾多,十分熱鬧,李喬開心的 說:「寫作過程非常好玩,玩得手忙腳亂!」李喬對文學的概念,是內容與形式並重的。有人說李喬「對形式執迷」,他一生堅持在內容與形式上不斷推陳出新,他 期待自己連續五篇短篇小說之後,形式一定要改變,因為若不改變就會僵化。
李喬說,他深受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作家福克納影響,他熟讀福克納的《聲音與憤怒》(The Sound and the Fury)日文版。多角度敘事是福克納創作的重要手法。李喬查對了原文,英文版以字體變換,日文以平假名、片假名轉換代表時間的跳動,他發現台灣的中文翻 譯本忽略了字體變換,那會導致讀者看不懂。觀點的轉變成為《V與身體》的表現法。看出了台灣文學與世界文學接軌的此一脈絡,已有論文研究以李喬受福克納影 響為題,例如「台灣文學受外來文學影響的研究——以李喬作品為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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