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
我一直是巴奈的粉絲。
從她在女巫店演唱,到台東的鐵花村,我都聽著她的歌聲,像聽到島嶼海洋孤獨、深沈、悠遠的波濤。
我不完全理解巴奈聲音裡某種熱烈卻又無奈的心事。
她唱著「你知道你是誰嗎?」我忽然也覺得我不完全知道我是誰。
歌聲或許比許多振振有詞的論辯要誠實。
傲慢時總是振振有詞,謙遜寬容就有了歌聲。
2016年在鐵花村,第一次知道「內本鹿」這個名字。
我們對於島嶼的歷史有多麼陌生?
名字還叫「柯美黛」時,巴奈也不清楚「內本鹿」吧?
然後她找回自己的名字「巴奈」,一束土地裡長出來的稻穗。
這本書一口氣讀完,許多地方會停下來,泫然欲泣。
巴奈是愛哭的,我終於知道,如果我是長久連母語和名字都沒有的族群,除了哭,我還能做什麼?
「巴奈回家」很好看,我一路哭著讀完,感謝好朋友徐璐用三年的時間紀錄「巴奈回家」。
感謝巴奈、那布,用七年的時間,2644天,持續用最和平的方式告訴我們島嶼的故事⋯⋯
「你知道你是誰嗎」阿佑說,他要在這一集podcast 唱這首巴奈的歌-⋯⋯
。。。
為什麼巴奈那布照片裡離去的背影讓我不安-⋯⋯
一個社會應該看到踽踽獨行的孤獨者。
他們要去哪裡?
他們堅持什麼?
他們對抗什麼?
為什麼他們與繁華背道而行?
盛大歡宴的日子,趨炎附勢的習慣,在高高的權貴者眼中,媒體、知識分子,包括我自己,都可能有意無意不想去看這樣的畫面。
踽踽獨行於繁華中,踽踽獨行者,無人關心,這個繁華就可能心虛,也岌岌可危⋯⋯
巴奈,那布,許多朋友記得你們長達七年沈默的抗爭,一定會有更多人記得你們今天離去時如此沈默的背影。
回到部落應該是開心的-⋯⋯
祝福你們,謝謝你們,讓我想起青年時自己相信的許多哲學孤獨者的話語:
社會反省與提升的力量,來自踽踽獨行,而不是奉承與歌功頌德。
。。。。2009
花開不對時──對葉老說 2009-12-01中國時報【楊翠】
親愛的葉老:翻過一個年冬,您離去時的身影,恍若還在眼前。我時時感覺到,您和我的阿公,以及創造過台灣歷史,卻又長年被埋入歷史古墓的友伴們,你們的魂體,都還不捨遠離,盤桓在台灣島嶼的山坳、田間、地層和海流中。 我知道你們還眷戀著台灣,不然我無法這樣深切感知到,你們的體溫,比世間人還要暖熱。 您遠離之後,被留在這個世界的我們,還在苦鬥的行旅中。我仍然在學術界,如乩童一般,用我們世代的語言,翻譯著你們世代的敘事,說給這個世代的青年聽。不過,頻道經常失焦,在三個世代錯置的空間裡,我感到自己投注熱情的乩語,成為無人可解的異聲。 親愛的葉老,近來,我有些氣力放盡的疲憊。我不斷翻譯著鬼國敘事,來回於你們的時間和現實時間,然後,竟然遺失了自己的時間。 我們的世代,目前的中堅世代,關鍵詞是業績與功能。我只能是這個世代的異類。我愈來愈孤獨地躲在時間的牆角,儘管無法成為你們世代的一員,但寧願是個游魂,做個時間的仲介者,繼續孤獨地翻譯你們的話語。 親愛的葉老,這是我唯一可以用來思念你們、感知自我存在的方法。 已經將要入冬,我的窗台上,瘖啞許久的梔子花,詭譎地冒出許多花苞,數一數竟有二十幾朵。翻遍花譜,上面都寫,梔子花春夏間開花,然而,那些花苞,一日比一日豐盈,竟似乎就要迸裂。 我想像著深冬的窗台,梔子花濃野的香氣襲繞我的茶房,「不對時」的香氣,一如我「不對時」的時間意識。那不只是一種文學隱喻而已。我喜歡讓生活細節本身都寫滿隱喻和指涉,生命體質充滿詩意的您,一定可以理解。 親愛的葉老,去年此時,我流淚向您告別,然而,翻過一個年冬,卻還感知您的體溫,原來我們沒有別離。因為您的離去,所以我仍然選擇留在時間的切口,持續翻譯你們的話語,做個不合時宜的老靈魂,花開不對時,以這樣的野香,向您問好。 (紀念葉石濤的「吹奏一池春水──文謅謅演唱會」,12月6日晚上七點到九點半,在高雄市中央公園湖中島環湖草坡地舉行,演出歌手計有巴奈、胡德夫、林生祥、吳志寧與吳晟、鬥熱鬧、王明哲、豬頭皮、沈懷一、王榆鈞+夏夏+蔡佾玲、紅木屐合唱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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