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12日 星期二

贊波寫給富察的長信;作家楊索3 臉書說再會2023/8/28 及家人/(李屏瑤採訪),髮型設計師吳依霖


至情的人間文,怎能告別臉書。
天地要有正氣。
人不可喪志。
可能是 2 個人和山的圖像

楊索 

【書生與劍俠】
看到贊波寫給富察的長信,我沒辦法形容所受的衝擊,兩條鐵錚錚的漢子,兩個知己,一個在囚籠,一個在更大的囚籠,外面的必須如此給進去的寫一封寄不出去的信。
這是21世紀風景嗎?讀來像在秦在戰國的悲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能否復返?外面的贊波在中國被「社死」,無法曝光,被親友孤立,作品不能發表。他反覆自責遲至今日才為富察發聲,說自己像陰溝裡的老鼠。
我可以信任贊波,幾年前,我們共同在一個很爛的電影節當評審,兩人深談過。我很難想像,他那麼堅持還能在中國活到現在。記得那時我們受到電影節羞辱也一起為自己爭權益,決定這樣做時,我問他,你可能會為這件事以後在台灣受到排擠,贊波回答說:「我連中國政府都不怕了,我怕台灣這些人嗎?」
如果要被譴責,我也沒有為富察說話或做些什麼?半年了,他竟然已經被囚禁逾180天,眾人除了繼續關注、喊話,營救管道很有限。富察是真正的書生,編輯好書來實踐理想,一本新書已淪至不滿千本的印量,兩千本就是最好的時光。如果不是志業,書生如何能提頭前行?
贊波與富察,兩個「中國人」,他們是時代的見證者,也讓我們看見中國不是平的扁的單面向的,因為他們,中國內部改革晦暗中仍有一線天。江湖夜雨,我但願書生與劍俠能夠早日重逢,一壺一壺濁酒洗塵。「活過史達林」贊波呼喊著。富察、富察早日歸來,台灣出版界需要你這位提燈的人。

【再會吧再會!】

我一直覺得寫臉書好玩之處在沒有目的性,但我招認這次回臉書是為了朋友,一場小戰役打完,我必須告辭了。

不過分別數月,臉書生態變化頗大,極多寫手隱沒了,演算法惡魔如罩門,很少人逃得過壓制,乾脆無疾而終。

我寫不寫都無所謂,但上周出席左岸新書《台灣地方政治讀本》發表會,才知在地方從政的年輕人哀嘆:曝光太難了,時不時得跟祖克伯大戰。

到底多難,最近我密集發文測試,果然,過往動輒一二千的按讚流量縮至一二百有之;老娘有本錢,不跟你玩可以嗎?

新書會那晚,台上台下都是熱血青年,主編嚴婉玲更加純熟,我學了很多,看到後太陽花的一代,他們投入政治志業的態度與決心,他們的受挫與進取,我也可以啊!

顯然我已老去,雖然我不想承認接受,但,我有自己的路徑及職責,這是無法倚賴臉書實踐的。

感謝您們!我的朋友,無論識與不識,大家總是疼愛包容我。這篇文章不成敬意,然而是埋藏於這段時日的小彩蛋,我的感恩之心。再會吧要分離,我會常憶起散佈於周遭的美好善意。玩臉書要開心快樂,如此而已。無痛無驚,安魂安心。同是臉書淪落人,他日乘願自相逢。
原本想拒絕他們的拍攝腳本,因為我想與《惡之幸福》的心境切割,卻因心軟說不出口,也因導演亨如的真誠,她與我分享成長之痛,不同的故事卻也有近似情節,我們都有孽女的特質。
沒想到這群年輕人的工作態度那麼認真,每一個鏡頭都慢慢磨,只是兩分鐘的影片,絲毫不輕忽,拍攝一整日。日落時收工,我開玩笑說,我是不是可以兼差拍片了。七、八年沒開電視了,下周三破例,不知電視還能用嗎?
【作家身影 楊索】
 5月20日,文學Face&Book即將播出【楊索,艱難的和解書】
公視13頻道 周三11:57、18:27
公視HD頻道 周三7:58、13:58、19:58

楊索新增了 3 張新相片
【friendship+3388】
在中時當同事時,珠兒就善意勸言:「做人比做事重要。」而我一直不解,內心甚而有些不以為然。主因是從小就繃得很緊,把世界視為巨大風車,是戰鬥的目標。
終於歷經世事,了解了這句話的意涵,不是要做人鄉愿,而是溫柔敦厚、善待他人,理解人的侷限性與可能性,永遠對人心存善念與盼望。
做人是一門功課。我周圍友人向我示現,以身說法,教導我甚麼是友誼。他們或輕或重因我性情粗礫而刮傷。圖中這群友人寬容我很久,願意一回回接納我,令我心中深有所感,人的救贖是來自微小的愛,並非豐功偉業的征伐。朋友不一定有相同方向,但我們可以相互欣賞,帶給對方一些發自心底的柔情。
2015自我期許活得3388。此生當無憾,我們都盛放開展。
致諸友人,祝福平安。
20號看此篇,八千多人讀過。自2008年讀楊索的第一本書,她家人的親情與遭遇,是許多人的一嘆。

【春節版】楊索:我家有怪獸

去年的年夜飯是一場災難,今年不知會有何情景?我一早醒來即憂心忡忡。
昨晚買了東坡肉、白菜獅子頭回老家,順便把新年紅包給了母親。母親很敏感立刻問說:「啊,汝明暗暝無愛轉來圍爐?」「無一定啦。」話語方歇,感覺母親失望的目光擦過我臉頰,我把頭偏開。
一整年,老家風波不斷。二弟作鞭炮生意,年初在高速公路火燒車,一車鞭炮炸了,人逃過一劫。三弟屢換工作,和老闆發生衝突,攜西瓜刀、掃刀去理論。大妹與小妹宿怨加重,姐妹法院見。父母已年邁,仍然上街做小販躲警察。大姐與我一年說不上一句話;大弟與小弟互看不順眼。
姐弟妹從小就想逃離這個家,而每個人都衝撞得鼻青眼腫。大姐早早嫁人,經濟生活最穩定,但她最害怕接到娘家手足借錢電話。我也學會明哲保身,閃躲被掉落原生家庭的無底洞。那裡填不滿的不僅是錢,還有許多未明的物事。
一年到尾總要見面,說是團聚,去年卻在年夜飯算總帳,有爭吵、哭泣、冷戰、摔門走人,一家人不歡而散。難忘那種嗆辣的痛感,貧窮中共同長大的手足,渴望相互扶持一把、互通有無,然而這種相互奧援成了激烈爭端,討人情、翻舊帳,因為愛恨同樣深濃,深知對方的痛處,踹上一腳的痛楚加倍。
年獸食人,我們必得一列列走入牠的血盆大口,被啃咬碾成細末。而蟻群一路撕扯鬥毆,在膜拜年獸前早已屍首不全。過年可恨之處在縛綑一群相互怨對的人,以家之名行禮如儀,除了血緣外,並不相愛的一群人共處日夜直如刑罰。這樣的聚會也不久長了,我們心知肚明是母親緊緊拉住線頭,而她快拉不動了。
我總是在這樣的夜晚倍感徬徨、孤寂。每年都想逃難,想找一個洞穴、深井埋藏起來。有一年躲到香港,如遊魂一般在滿街減價店鋪中晃盪。港人過除夕習慣買上一大把桃花,人人手提重物抱著長束桑青桃紅枝葉花蕊,來年的春意與將去的殘念兜攏了一身。我這個域外人空無一身,被一座城熱烈喧囂的氛圍給擠壓得透不過氣來。
也曾躲到僻靜的荒村,想與情人過一個靜好的年。兩人卻在大年夜爭吵,數落對方不是誰也不讓。辛苦準備的整桌菜冷了,各自草草吃過。屋外巷弄鞭炮聲如連環槍聲,漫天花雨溢出煙硝味。他人即地獄,無所逃遁的年關使世界更似冷酷異境。
眼前的母親看來比去年的尺寸又小一些,髮色蒼蒼,背駝腰彎。母親愈老對兒女介懷愈深,她總想雙手攬盡每個孩子,卻不知這群兒女都成了刺蝟,抱得緊反而傷得深。「明晚愛轉來圍爐啊!歸年冬嘛甲一擺,著愛轉來兄弟姐妹團圓!」她已稍顯霧濁的眼珠透射出一股熱切渴盼。
母親失眠許多年,瘦削的臉有枯槁之色,下眼眶一抹微紅。她柔弱善感很容易掉淚,但這一兩年沒再見她哭過。每每見到我,她總是滿心歡喜,到處找東西要讓我帶走,連她日常服用的決明子護眼錠都塞給我。
「我知影啦!毋免再送,趕緊轉去厝休睏啦!」我不耐煩地揮揮手。母親猶站在屋門外,她忽然出聲喚我:「等一下!」隨即轉身進屋,很快她提著一大袋柑橘、蜜棗及熟食奔來,輕柔地對我說:「我知影汝愛清靜,討厭歸厝內人吵抐,汝帶回去吃,要會照顧自己健康。」她滿臉笑容擁抱著我,說:祝你健康!祝你青春美麗!祝你幸福!
回家或不回呢,我舉步踟躕。


【有夢最樂】
情人節街友尾牙音樂會後收到三封信。一封是長期寫作的朋友所寫,她說,我要謝謝你,我真的收獲很多。過去幾乎不曾跟街友如此接近、講過這麼多話,表面上好像是我們幫助街友,實際上是街友給我們機會了解世間事。我知道以後我會不一樣了。
另一封是一位陌生志工所寫:老師,上週六的夜晚一直讓我難以忘懷。送餐的過程中我掃過上百雙街友的眼睛,有的閃爍,有的彷徨,有的渴望關愛,有的魂飛了似的,還有些憂傷。我開始臆測他們曾經是什麼樣的人,背後又有多少迂迴的故事。突然我為自己這些日子過度詮釋的悲傷感到愚蠢。今年沒情人共度浪漫時光,但我得到的更多,我慶幸自己身在其中。
還有一封珍貴的賀卡是街友卜派給我的,他很老派買了賀年卡,在台北車站現場寫了許多吉祥祝福的話,算是有卡為證的活動註記。卜派那晚滴水滴米未進,也沒拿紅包、伴手禮,埋頭做志工,在現場看頭顧尾。
昨晚去參加芒草心的街友住民聯誼,好多位街友在情人節尾牙擔任第一線志工,幫忙搬運長桌、菜餚,最後整理清潔場地。大家普遍感受是那晚的氣氛很好,服務的人熱情親切,用餐的人自在開懷。
這場活動我覺得自己學習了很多,也激發了潛力。周圍一堆被我拖下水的朋友,有膽戰心驚說:「我忽然有不祥預感,你們不會明年還要辦吧!」有擱再來派,當我檢討一些細節缺失時,即說:「下次辦就有經驗了!」
這樣結束風火雷動的甲午年,整個人平靜下來。島嶼難得一日風平水靜,祝福諸好友平安過年、喜氣洋洋!
張照堂攝影 2005金門


人類的救贖是經由愛而成於愛,以愛傳愛,照亮黝黑、寂寥的角落,這就是這場尾牙音樂會所期待傳揚的。感謝每一位參與關注的人,感謝街頭寒士們,給了我們機會做事。謝謝大家!明年此時此地,情人節大年初七,我們將再會。




楊索新增了 12 張新相片
【燈火輝煌之夜】

兩天過去了,火車站廣場的人影樂聲在腦中仍未將息。心中不免想著,兩百八十位街頭寒士吃過情人節尾牙這一餐後的下一餐呢?眾人可以為他們做甚麼呢?

一群人的發心在兩周內滾成一場盛宴及音樂會。情人節當天原訂四點十分志工團組頭集合,沒想到一抵達車站南二門,已經有一群志工佇候,全部志工一百五十人餘人中,大約五十人是現場報名,於是接待組即刻火速分組,並且反覆叮嚀:這場尾牙宴的主角是街友,務必親切有禮,讓來賓感覺受到尊重。


包括芒草心、五六運動、無家可歸者聯盟所號召的志工就在總團長張獻忠、打菜組長吳如萍、接待組長許哲韡的帶領下,秩序井然佈桌、包裝禮物、搬運菜餚、舉牌巡迴再通知,現場熱鬧滾滾、萬頭鑽動。

表演區的忙碌與取餐區不遑多讓,兩位表演組長徐開塵、莊增榮與五六運動場控組長王小宇率領的志工忙於裝卸器材、肥皂箱。晚間六點的廣場猶如多聲部的交響樂團演奏,萬聲齊鳴,歡樂笑顏盪開來。

廣場中心,台鐵台北站長簡信立、文化局長倪重華、社會局長許立民都到場關切這場融合演出與辦桌的社會活動。整夜不間斷地有志工送來大大小小袋的捐贈物資。志工們自動形成一條包裝伴手禮的生產線。壹週刊記者王志元像騾子一樣扛來兩袋送給芒草心街友共煮的白米,其中一袋是記者李屏瑤所贈。

捐款人壹電視總經理陳守國、靜宜台文所教授陳明柔(特地從台中趕來),作家陳雨航都來默默支持。攝影師蕭嘉慶、許村旭、黃子明、楊文卿前來紀錄。壹週刊人物組前主管董成瑜,記者簡竹書,蘋果日報名采專欄主編蔡碧月也都來當志工。

尾牙音樂會在六點半開始,作家駱以軍扮熊,他的小兒子阿甯咕扮財神爺跳加官,阿甯咕領著他的寵物熊在喜慶的樂聲中往街友嘉賓區蹦蹦跳跳、發糖果炒熱氣氛。街友卜派、小姜上台講述他們的人生歷程,芒草心工作人員陳宗仁說明協助街友租屋重返社會的計畫。五六運動大家長柯一正鼓勵未來多關注街友議題。

星空下的夜宴有六品小館、風流小館、改革宗新店長老教會、我愛你學田實驗廚房、沾美西餐廳精心製作的近四十道餐餚糕點。晚宴採自助餐形式,街友們三三兩兩在花檯、階梯用餐,看似過於簡陋但輕鬆隨意。

兩百八十位街友是城市底層縮影。散居於火車站的一百二十位街友中,八分之一領有身心障礙手冊。一位位都是飽經風霜的艱苦人,有的平日舉牌、做粗工、清潔打掃、跳蚤市場擺攤或賣大誌雜誌賺生活費。許多人因為收入不足,連網咖、小旅社都住不起,只有睡街頭,忍受嚴寒與警察不時盤查證件及驅趕。

當晚活動結束前,志工兩兩排成一列通道向街友道別致謝,街友一一往前接過伴手禮,袋裡有台東果農現採的橘子、麵包師傅手作杯子蛋糕,其他有青棗、鳳梨酥、巧克力棒、糕餅、包子、沖泡飲料等。柯一正導演在街友離去前贈送每人一分兩百元的小紅包,同時祝福每一位。主辦單位則贈送志工一條護唇膏。

有一位街友哭了,他說,今晚讓他感覺台北人還有希望,還有愛心。也有街友很開心說,尾牙的菜色都很用心做,「菜攏做得真幼,真好食。」街友漸漸散去後,志工們開始吃菜尾,打包剩菜。在總團長張獻忠、接待組長許哲韡、資源組長陳宗仁、回收組長古登儒、芒草心總幹事李盈姿領導下動手收拾場地。「心若歡喜,菜就好食」初衷圓滿,這一夜不僅街友歡喜,許多志工說,他們很感謝有這個機會參與服務,過了一個美好而有意義的情人節。

人類的救贖是經由愛而成於愛,以愛傳愛,照亮黝黑、寂寥的角落,這就是這場尾牙音樂會所期待傳揚的。感謝每一位參與關注的人,感謝街頭寒士們,給了我們機會做事。謝謝大家!明年此時此地,情人節大年初七,我們將再會。

主辦單位
社團法人芒草心慈善協會
五六運動
無家可歸者聯盟
人生百味

許村旭攝影
寫稿是很痛苦的事。中國時報當時有個深度報導版,一個人寫一個版,大約要寫九千字。有一次我怎麼都寫不出來,辦公室三百多人都下班了,我一個人待在辦公室,睡睡醒醒寫到天亮。早上清潔工來打掃,看到有一個人坐在後面,臉色蒼白,被我嚇了一大跳。

我曾經為了採訪遊民,住到歸綏街的收容中心三天,觀察他們的生活,跟他們聊天。也曾經為了採訪被拘留的流鶯,拜託萬華分局的警察讓我也被關在一起。拘留所是水泥地、連被子都沒有,我躺在那邊一夜都沒有睡,但是她心情很惡劣,不願意跟我講話,我就白白被關了一個晚上。


〈背著幸福等幸福〉李屏瑤採訪 小路攝影 刊於《聯合文學》

楊索──背著幸福等幸福
我最害怕這種勵志的時候。有一句話:「千金難買少年苦」我覺得這句話很有意思,少年苦其實不是壞事,人生勢必是苦的,看你在哪個年齡遇到。處在那樣年齡,在困頓中掙扎,少年苦讓你的承受力更強,生命會更堅韌。
【李屏瑤/採訪】
黑暗中有光,惡地也能豐收盛放。楊索以《我那賭徒阿爸》、《惡之幸福》展示一場直指人心的家族書寫,擁有直面傷痛的能力,於是帶來綿厚溫暖的療癒。採訪當天是中秋節,適逢天兔颱風強襲,強風怪雨,時晴時雨。楊索眼睛微恙,戴著墨鏡現身。剛才遭遇的陣雨已然退去,她將傘收好,坐到窗邊的座位,太陽恰好露臉, 灑了她一身的光。

Q.您在2007年推出的第一本書《我那賭徒阿爸》即將重出,在內容上是否有更動或增加?相距已有六年的時間,回過頭看您的第一本書,甚至是接下來的《惡之幸福》,現階段有什麼感覺?

A.跟編輯討論《我那賭徒阿爸》新版書腰的時候,我人在高鐵上,用很短的時間寫下這兩句話「當現實鋒利如刀,青春已成洪荒祭草,生命要如何找到光?」新版的封面是楊雅棠設計的,我很喜歡,深沉暮色和草上的色彩形成強烈對比,如同黑暗中的光。
舊作重出,每篇文章我都重新修過,包括標點符號、語意邏輯的重新推敲,我想著句子有沒有辦法更簡潔?所以修改之後反而變少,也添寫兩篇新作〈漂浪之女〉、〈河岸的天光〉。台語用詞的部分,我請寫台語詩的朋友林沈默修正,不僅修正詞彙用法,希望讀的時候可以讓語感更流暢。
可能一直把太多東西壓在底下,寫作《我那賭徒阿爸》的時候,感覺像水噴了出來、皮球彈了起來,特別是寫青春時期的篇章。我十五歲國中畢業離家,做過各式各 樣的工作,包括幼年在市場做事的記憶,對我都是刻骨銘心的。那些記憶雖然已經是過去,但是不論當初書寫的時候,或是現在回過頭來看,那些記憶都是非常強烈的。我今年已經五十四歲了,那是發生在五歲到十五歲之間,算起來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我以這種方式成長,回顧過往,生命像是打鐵的狀態,一直敲打之下,某個時期會覺得很悲苦無望。從現在的年齡回望,反倒覺得非常珍貴,重讀的過程,好像又重新走過那些路。有時候會懷疑說,我真的做過這些事嗎?
《惡之幸福》的封面,其實是我祖父母耕作的地方,地點在雲林二崙那邊,我從沒有去過。恰好跟楊雅棠、傅月庵約好去找,在那邊看到一個小路,所以拍了這個照片。因為我很少早起,當天其實沒有睡飽,於是拍出這個表情。

Q.國中畢業後就離家自立,直至考上記者之前,您做過許多工作,可以大略地談談這些經歷嗎?

A.我當上記者已經二十四、五歲了。其實在讀國中的時候,晚上就會到永和秀朗路的聯合電子公司做夜班。第一個正式工作應該是國中畢業後,那年九月就去碧潭 中央新村一個老立委家裡做女傭。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我的塑膠行李箱裡放著一本蔣中正寫的《蘇俄在中國》,不知道為什麼會放那本書。放假的時候,會走到碧潭橋看風景。
第二個工作在忠孝東路三段,他們家有三個孩子,除了幫傭之外還要當保母。女主人的媽媽是吳火獅的妹妹,有一年過年吳火獅還來他們家做客,那天因為太忙了, 我打開一罐米酒還是醬油,大腿被割傷流血,主人很忙也不知道,我就用一塊布壓著,這個記憶很深刻。他們家後面有一家有名的麵包店,小時候很少吃麵包蛋糕, 每天都在聞那個味道,很濃很香。附近的懷生國中,每堂課鐘聲都會響,收衣服的時候總會聽到,讓我覺得很惆悵,可能聯想到我的國中生活跟同學,有種悲哀的感覺,而且持續很久。後來又到了一個人家,是台大的長興街宿舍,男主人是法律系教授,太太是望族千金,男女主人受西方教育,都對我很好,但是兩個人常常在吵 架。我住在廚房的小小房間,有時候太太半夜會衝進來,拿菜刀要去殺她先生,常常在那邊打得一塌糊塗。
我在不同的家庭之間流浪,相當壓抑,不能表達自己的情緒。後來到竹圍的電子工廠當作業員,六人一間,剛開始還滿開心的。以前在家要跟姊姊妹妹擠一起,可能 加上小弟,六七個人擠一張床。到了工廠宿舍,有自己的床位、小小的燈、小小的櫃子。當時有個同事教我彈吉他,會到宿舍屋頂去練〈給愛麗絲〉、〈南屏晚 鐘〉。在屋頂可以看到大海,末班的火車隆隆地經過,黑夜海上漁船的小亮光,那個時期的我覺得孤獨得不得了、寂寞得不得了。
離開家庭出外工作多年,跟父母總是處在冷戰的狀態裡。我跟父母關係惡劣,甚至有很深的恨意。出外工作是一種擺脫,卻也非常的寂寞,感覺被剝奪了什麼,對於 愛有很深的匱乏。雖然一直被父母忽略,自己卻不懂得那種忽略有什麼問題。有次我幫傭回家,母親不知道說了什麼,我就掉眼淚,父親就說,「不是說在外面過得 很好,現在哭什麼?」我內心的殼好像又更堅硬了,沒有退路,只能自己挺住自己。一個人活在世界上這種感覺強烈。好像一隻小小的螞蟻,窩在小小的角落,有自 己小小的悲哀。
後來在日本料理店當小妹,也曾經去公館賣男裝夾克,都是很特別的經驗。我小時候被說是「生意子」,從小就很會做生意。去過「愛的世界」賣童裝,滿受重視的,大概第二個月就當上南京東路的店長。
有人看了我這兩本書,說我真的過得很苦。其實我並不覺得苦,以前在市場,也有很多同年齡的小孩這樣長大。假使我爸有自己的攤位,我有可能就接下攤位做下 去。「有自己的攤位」是我小時候的人生願望,還寫在作文本上。到了電子工廠、當女傭的時候,感受到無法升學的苦,還有缺乏愛的孤寂感,這兩樣東西才讓我真 正感覺痛苦。
有很長一段時間,周圍的人都覺得我不切實際。從作業員可以升領班啊,為什麼不老老實實做下去?我那時候在忠孝東路幫傭的人家很捨不得我,後來還找到我家, 說他們希望栽培我,供我讀夜校,繼續在他們家做下去。從青春期走到成人的階段,一直覺得迷惘,很多事情都不是自己要的,卻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國中三年 都念升學班,同學資質都很優秀,他們順著發展下去,勢必要念大學、研究所。當時我還不了解什麼叫階級,看見同儕的未來,對我來說是一種渴望跟奮鬥力,帶來 想像跟嫉妒,想著要怎麼走到那個方向。
幸好生命的各個階段,都有人拉我一把。即使沒有繼續升學,國中同學也沒有放棄我,放假都會跟國中同學去逛書店。國中老師在我國二的時候送我一本《葉珊散文集》,老師在書的扉頁題字:「送給一個文學的鑑賞者」。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句話,因為太深刻了。老師對我的期許好像一種銘刻,為我對文學的想像添了柴火。我 的現實生活沒有任何籌碼跟資源,擁有的只是短短的放假時間,都拿來看小說看詩,也在報紙上發表過一些文章。《中時晚報》創報,就帶著那些作品去考試。很多 年後才知道,那真的是我的關鍵點。每個人的人生中,其實做好很多抉擇,當時你不知道,後來才明白是這樣發生。
從小個性就很強硬,父母壓不下我,只能打我。我一直在很多事情上表達我的意志,以此個性早出社會,也是致命性的缺點,常常跟人相處不來,只能選擇撤退。另一個方面,我不斷在求生,什麼是我的生路我不知道,可是我不接受我的階級給我的既定命運,這是我的驅動力。

Q.您童年時期幾乎都在市場度過,現在會重回市場去逛嗎?

A.我對永和一直有感情,卻是一種愛與憎的對比。那是我成長的土壤,但是有很多年我恨這個地方。這地方造成我的失學,沒有失學過的人不知道這種痛苦,不只 是跟同儕的割斷,也是跟知識的割斷。我其實很喜歡那個市場,就連現在住在新店,還會跟朋友特意約好去逛。感受很特別,因為市場的路太熟悉了,我曾經跟家人 在哪些地方擺過攤,到現在還記得。有些攤販不在了,有些換成下一代接手,有些攤販可能還是我小時候看過的那個。
因為叔叔養豬,以前我跟祖母每天在永和的大街小巷收餿水,每個禮拜有幾天,要去畫家楊三郎家收,所以我很小就知道楊三郎。上個禮拜永和社大辦了活動,去楊三郎美術館演講,演講時我就說了這段經過。我還記得他們家很漂亮,是有花園的大戶人家,出入分正門後門,我們當時還要去後門收。

Q.您在跑新聞時期以「悍」著稱,有過眾多稱號,可以談談您的記者生活嗎?當時的一天會是什麼樣子的?

A.我的外號前期是「小辣椒」,後期進階成「索命娘子」,因為名字裡有個索字。
以前會跟蔡珠兒去唱歌,總會點〈孤女的願望〉和〈苦海女神龍〉,我其實不太會唱歌,都是別人唱,我跟著合唱或打拍子。那時候珠兒幫《惡之幸福》寫的推薦文〈苦海,女神龍〉,也有提起這件事。
我是解嚴後、報禁開放之後去做記者,考上記者是我生命的轉折。以前在報社是新聞界的黃金十年,下班之後常常被主任帶去唱歌喝酒,或去跟政治人物續攤,去私 人招待所。那段時間我還滿勤學的,因為失學的經驗,讓我對知識有種病態的飢渴,很愛買書跟看書,看不懂的也買。記者是寫字的工作,也是讀書的行業,我因此 讀了很多書。當記者的很多時間都花在看各類型的書。生吞活剝之後也似懂非懂,培養了閱讀的習慣,這個習慣一直跟著我。
寫稿是很痛苦的事。當時有個深度報導版,大約要寫九千字。有一次我怎麼都寫不出來,辦公室三百多人都下班了,我一個人待在辦公室,睡睡醒醒寫到天亮。早上 清潔工來打掃,看到有一個人坐在後面,臉色蒼白,被我嚇了一大跳。我曾經為了採訪遊民,住到歸綏街的收容中心三天,觀察他們的生活,跟他們聊天。也曾經為 了採訪被拘留的流鶯,拜託萬華分局的警察讓我也被關在一起。拘留所是水泥地、連被子都沒有,我躺在那邊一夜都沒有睡,但是她心情很惡劣,不願意跟我講話, 我就白白被關了一個晚上。這些經驗雖然沒有寫出來,也成為記憶的一部分。
我的同業認為我親和力滿強的,比較無害,採訪對象也都願意跟我說話。可能是我做過比較底層的工作,採訪開始之前,其實已經可以理解對方的感受,那種「理 解」,被採訪對象嗅得出來。不過我有個弱點,雖然天生批判性很強,對大人物會丟出很多問題,讓對方覺得這個記者很難搞。但如果遇到比較弱勢的人,他當時講 什麼我都會信,回去才會覺得有哪些地方需要再求證。我在日常生活是很好騙的。
因為《中時晚報》十一點截稿,早上六、七點就要出門去跑新聞,跑到我苦不堪言。大概半年後轉到《新新聞》週刊,再來就轉到《中國時報》。如果早上要開會的話,前一夜都沒辦法睡,或是轉三個鬧鐘把自己逼醒。睡覺是我最大的休閒,常常星期天就在補眠。

Q.您大概四十幾歲開始寫《我那賭徒阿爸》,那時候選擇動筆書寫下來,有什麼特別的契機嗎?

A.我自己的出身背景接近底層家庭,後來在《中國時報》待了很多年,做深度調查版的採訪,調查了很多社會底層的議題,包括遊民、流鶯、關廠女工、外籍移工 等等。人物採訪做多了,常常有種矛盾產生,對一些事情開始反省。我採訪的這些人,跟我的原生家庭是很相似的。在主流媒體做了這麼多年記者,我生活的很多部 分已經像個中產階級了。比方說買書、喝咖啡、去酒吧、看藝術電影,我的消費習慣和社會位置,其實都像是個中產階級的文青。
前去了解採訪對象故事的我、回到永和跟原生家庭在一起的我,好像是不同的兩個人。我用國語講話是很平緩的,可是回到家,全家人用台語講話,感覺好像回到小 時候。屋子裡有那麼多人,每個人都要搶話說,為了壓過別人速度就變得很快,所以我講台語的時候就很焦躁,甚至有點氣急敗壞。
面對家庭,我感覺格格不入,對自己也充滿困惑,覺得我到底認同哪個階級?對認同的困惑,讓我想要更深刻地去挖掘我的出身背景。有時候跑完新聞已經接近午 夜,很疲倦但是睡不著,心裡不太平靜。像是一口滿水的井,情感被壓抑得很深,抵達壓力點,文字自然地流出來。第一本書的寫作是自然而然的,某個程度是為了 重新認同我的原生家庭,試圖去做一些清理跟回顧。

Q.家族書寫告一段落,您跟父母的關係好像也有所改善,這個和解的過程是怎麼達成的呢?關於之後的寫作方向?

A.《惡之幸福》的書名是傅月庵想的,我本來很抗拒「幸福」兩字,覺得離我很遠,加上這兩個字太勵志了,後來大家說服了我。我跟父母的關係是慢慢在轉變 的,我自己曾經分析,跟父母之間似乎沒有那種天生的愛。在人生記憶裡,我沒有父母抱過我的記憶,即使是很幼小的時候也沒有。跟父母、跟家庭都很疏離,直到 做了記者之後,自己都三十幾歲了,開始去思考父母的問題,訪問了很多社會底層的人物,追溯他們的人生故事,進而回想父母的人生。也可能是讀了一點社會學的 書,可以用大觀點回頭看父母的奮鬥,產生一種同情的理解。
一方面看到父母的老去,兩個八十歲左右的老人家,還在擺地攤,過跟他們年輕一樣的生活。我前一陣子跟母親聊天,她說現在覺得很快樂,擺地攤的感覺跟年輕時 候不一樣。我不知道這個說法有幾分真實,我跟她擺了一個晚上,都快站不住,何況他們風雨無阻。父母已經老了,如果我跟他們之間沒有更多接觸,沒有主動釋出 善意去理解他門,那之後我會非常內疚,會成為無法原諒自己的包袱。想想我父親還滿了不起的,可以做那麼多行業,賣吃的也賣過十幾種,其實他也有他的天分。 即使他是個失敗者,也用他的方式努力過,而我母親其實是非常善良熱情的人。
現在在寫小說,五十出頭女性的愛慾生活。我在寫小說上還是新手,已經寫了四萬多字,想說要寫到七萬。寫散文的時候,我覺得餘韻是重要的,像水墨畫,需要留白。我喜歡短句,曾經跟朋友開玩笑說,即使只認識一千個國字的人,都能夠讀懂我的散文。

Q.可不可以請您對年輕的自己,或是對遭逢困境的人說一些話?

A.我最害怕這種勵志的時候。有一句話:「千金難買少年苦」我覺得這句話很有意思,少年苦其實不是壞事,人生勢必是苦的,看你在哪個年齡遇到。處在那樣年齡,在困頓中掙扎,少年苦讓你的承受力更強,生命會更堅韌。


◎受訪作者簡介
楊索
出生於艋舺,台北雲林人,自幼在永和長大,父母是戰後城鄉移民的出外人。國中畢業後做過幫傭、女工、餐廳小妹等底層工作,日常生活嗜愛閱讀。台灣解嚴報禁 開放後,考上記者一職,在主流媒體擔任調查記者多年,報導社會底層議題。出版著作:《我那賭徒阿爸》(聯合文學)、《惡之幸福》(有鹿文化)。寫作範圍包 括:人物專訪、評論、散文、小說。

◎作者簡介
李屏瑤
1984年生,台北人,文字工作者,畢業於台灣大學中文系,目前於關渡妖山攻讀劇本創作。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十月號348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http://news.chinatimes.com/reading/11051301/112013100600642.html

星期故事-河岸的天光


  • 2013-10-06 01:19
  • 中國時報
  • 【楊 索】

      我知道二崙鄉「鼻仔頭」這個地名,是二叔不經意說出的。五年前,二叔罹患鼻咽癌末期,我去探視他,他忽然提起,童年在鼻仔頭成長的經驗,我就記下了這個地 方。然後,去一趟鼻仔頭成為我往後的懸念,內心一直想帶父親回鄉,父親從年輕時離鄉,始終未再踏上故鄉的土地。去年夏天,回永和的父母家,我對父親說: 「一起去鼻仔頭走走好嗎?」沒想到,父親激動地回應說:「我毋隨便轉去鼻仔頭。」母親在一旁,用諷笑的口吻說:「是啦!若是要轉去,最少嘛要歸身穿金衫, 帶歸百萬轉去展一下。」父親今年八十三歲,離別故居逾一甲子,仍懷抱不成功絕不返鄉的誓言。
     尋訪鼻仔頭
     今年初,好友傅月庵、楊雅棠為編製《惡之幸福》這本書,建議我們走一趟雲林,去二崙鄉看看。那天台北氣溫很低,我和月庵在烏日高鐵站與雅 棠會合,搭他的車去雲林。不過四十分鐘,車已駛入雲林縣境。出門之前,我做了一點調查,知道鼻仔頭是在二崙鄉的大庄村。我們一路問人,很快找到這個村子, 這個村落景觀在台灣鄉下習見,一兩條縱橫的柏油路,一落落屋舍圈出聚落,周圍是收割後的稻田。
     中午剛過,村落很安靜,進入後五分鐘,才遇到一個戴斗笠、臉蒙布巾的老婦人,我問她:「鼻仔頭按怎去?」她搖指前方說:「一直開下去,就 是。」車開到盡頭,接近堤防,我們三人下車。我想起之前父親所言,早年在鼻仔頭,住在溪埔旁。我們往堤外行去,毫無頭緒地走往溪埔地,二期稻已收割,田間 堆積曬乾的稻草,農人珍惜地肥,地上種有地瓜、青蒜及季節性蔬菜。
     這時,我們看到一個七十多歲的農夫正在捆稻草,我走近問他:「這咁是鼻仔頭?」面目黧黑的老農嗓門極大,他回答:「對啦!對啦!」老農姓 名是顏榮標,世代居此,我問他,知不知道六十餘年前,這裡有一戶姓楊的人家,認不認識一位「楊坤堂」?他說沒聽過。但他向我說明,鼻仔頭的人家原本就住在 這片溪洲上,民國四十年,草嶺「發大水」,淹沒村莊,後來經由政府補助,大家才遷村。
     我一念一動,即刻打電話給父親,跟他說,我人在鼻仔頭,遇到這位老農,以及他所說遷村一事。父親仍記得這場大水,也確認舊厝在此。我請老 農和父親講話,顏先生的話聲飄蕩在田野中,「阮老輩古早咧撐排(擺渡),汝咁有相識嘸?」、「有喔!對啦!對啦!我卡細漢,毋識汝。」父親還記得老農的父 親以及當時的同伴,他提起一兩個人名,老農說:「攏過身囉!」語末,他對著手機喊說:「若是有閒,轉來行行,甲來阮厝坐啦!」
     他們對話時,我想起父親說過,「溪埔歹賺食」,他和祖父母辛勞一整年,種花生、地瓜、西瓜,賺不到什麼錢。
     蹎躓人生路
     父親是光復後第一年的油車國民學校當屆畢業生,他提起過,國民黨軍隊來台後,有一天,忽然有一個衣衫不整的外省兵來到鼻仔頭,向他討水 喝,父親帶他回家,給他喝水後,外省兵說,已好幾天沒吃飯,家中的祖母端出稀飯,煎了蛋,拿出蔭瓜給他配飯。外省兵吃飽,說謝謝走了。沒想到,半個多小時 後,外省兵又領來七、八人,也比手劃腳說肚子餓。祖母就去燒火煮飯,又殺了一隻雞,拔了青菜,做飯給他們吃,並且燒熱水,讓他們洗澡,幾人脫衣時,抖落身 上一堆白虱母。之後,這群散兵千謝萬謝走了。
     那一天,我走在田間,望著遠處依稀可見的濁水溪河岸,冬日的陽光穿透雲間照射下來,微風輕吹,永恆的日與月啊!我內心翻滾著,對逝去多年,看不見的祖母說:「阿媽,我來价汝播田的土地囉。」
     返回台北後,我回家看父母,說到鼻仔頭,父親問我的第一句話是:「係位的人,是毋是攏走了了啊!」我深深明白,父親仍想證明,他當年離開故土,北上討生活是正確的抉擇,雖然,他在台北一輩子也沒發達過。
     父親一生自毀,也毀掉我們的家庭幸福,因為他,我從小有一種朦朧的渴望,能夠有一天創造自己的世界,我想像那是一個能帶給我平靜與希望的處所,那是屬於我的家。我帶著這種渴求,一步步踏上蹎躓的人生路。
     自己的房子
     我努力地前行,終於,在許多年後的一個夏日,那是強颱即將來臨的前一天,我走進一間無人居住的公寓,位於山間、面北的屋舍,走進去時,我 即被窗外的景觀吸引,遼闊無際的視野往前延伸,新店溪像一條巨大的銀蛇往前蠕動,最末與淡水河交會入海,因為陽光及清朗無雲的天空,海河交界的尾端熠熠閃 光。而河流兩畔是一座座如如不動的山,呈現不同層次的綠色。我慢慢辨識建築物,尋找明顯的地標,以確認台北盆地及邊陲城鎮的位置,然後,我看見我所成長的 永和的方位。當時,我即確認,這就是我要居住的房子。
     我買下這間公寓,居住至今,已過了十餘年。黃昏時,我經常端著一杯茶,坐在陽台的椅子,觀看戶外的景色。這許多年,盆地上又增建許多高 樓,也多了一座新橋。河流依舊穿梭閃爍,遠方的觀音山靜靜倚臥。我默思自己的人生變化,有時思緒飄得更遠,飄向我仍是一個無助小女孩的年代,我看見自己是 如何從那個泥沼中,困頓地掙扎至今。我並不覺得驕傲,因為我知道,成長的過程,我付出許多代價,但,那是通往成熟的淬煉,我必須通過它,才能找到自由與平 靜。
     有時,我想到家人,逝去的祖父母,他們是我生命的根,但在某一部份,他們距離我十分遙遠,我擁有一個他們所不知解的精神世界。
     河岸的天光時有變化,一年四季的寒暑風雨帶來不同的景致。我感受到長年浸潤在自然界,帶給我身心的改變,我變得沉默、安靜,且享受獨處的樂趣。
     找到了自己
     父親這個角色,已非我生命的重擔,我能理解他的一生所發生各種事件以及他的習癖的意義。當我成為一個創作者,寫出我生命的故事,經常有人 問我:「你和父親和解了嗎?」對於這項詢問,我總不知如何給予一個確切的答案。我活到了後中年期,而我父親已經走在人生的最後階段,我仍須去摩挲生命的瘢 痕嗎?過去都已過去,即使至今仍偶爾會困擾我。
     我擁有自己的生命之河,粼粼閃動的水色陪伴著我,活到今日,我曉得,我會平和地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而我會在此處靜靜地編織我的夢 想。我想念逝去的祖母,她曾引領我在不遠處的同一條河流的岸邊,洗衣、尋找野菜、傾倒豬食,那是我人生早期最美好的時光,並且成為永存的記憶,那是她給予 我最甜美的禮物,因為它,我才能堅強地走到今天。
     那一回我追尋前路,找到二崙鄉濁水溪畔,祖父母耕作、父親生長之處,那時,我的內心波動著,深深感覺摸觸到,根的脈絡,那是我的來處,我 帶著這份激動與喜悅回到住處,細思其中的意涵。這個發現,猶如為我的人生找到一個開頭與尾端的接合點,那種與土地的連接感何其奧妙。我深藏並細細回味。我 懂得它對我的意義,那彷彿是一種洗刷的力量,也是一種祝福,我知曉,往後我會更加平穩,再大的風雨也不會摧折我,我找到了自己。
     (本文收錄於新版《我那賭徒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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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書的奇幻漂流】米蘭‧昆德拉在他的代表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描述男主角托馬斯初遇女主角特麗莎的感受「她像個孩子,被人放在樹脂塗覆的草筐理順水漂來,而他在床榻之岸順手撈起了她。」她是如此偶然與無助地出現在他的生命中,這一段使我聯想起自己的書。
《我那賭徒阿爸》是一本際遇尷尬的書。在初次出版時,正逢當時《聯合文學》總編輯許悔之將要離職,內部震盪;加上我是文壇新人,對讀者而言,是個陌生的名字,這本書也就未面向廣大讀者。
坦白說,是因為我今年出版的《惡之幸福》受到讀者喜愛以及圈內朋友、前輩肯定,連帶使處女作銷售一空,在現任總編輯王聰威看重下,才得到重新設計面世的機會。
對於新版將問世,我不敢掉以輕心,除了仔細校訂每篇文章,推敲文句、字詞的語意邏輯及美感,也增寫兩篇新作〈漂浪之女〉〈河岸的天光〉。另外,尤令我受鼓舞的是,文學評論界知名的黃錦樹教授,為此書寫了一篇推薦長序,使這本書增色不少。
可是在出版之際,又逢《聯合文學》出版社總編輯變動,包括:主編、編輯、具有衝勁的行銷企畫都將離職,很難多照顧此書。所幸,聰威仍夠義氣,將我列為《聯合文學》十月號的當月作家,給我打一劑強心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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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索現在是名作家. 她的Facebook很精彩. 幾乎篇篇是佳作. 所以我轉載的多少有點任意取樣:今天她的"更正"很可以一記:


「這 五年你要拚命地寫。」昔日主管這樣勉勵我。對呀!一定要這樣,不能再蹉跎時日了。努力地寫,總會走出一條路。你能走到現在,一定也能走到最後。在徬徨少年 時,我是那麼渴望寫,我一遍遍對自己說:「你能!」即使看不到什麼光亮,我仍在日記中,不斷抄寫。困頓的人生路,似有一層衝不破的羅網,但我一直想撞破。 我終於掙到屬於自己的房間及時間,我如何能辜負這一切!
hc: 心理學家B. F. Skinner著作等身. 回憶錄至少四冊. 我喜歡他說"寫"是由不得你(自己)的.....企盼新大家.....












人間異語:惡地開出朵朵紅花


 










楊索《惡之幸福》作者

Q:為什麼和父母親之間的愛恨糾葛這麼深?
A: 我從小生長在一個混亂的家庭。父親嗜賭,每次賭輸就回家打老婆、小孩,家裡的經濟十分困頓,母親常心煩,也打我打得厲害,我對他們自然不會有太多感情。 《我那賭徒阿爸》寫的就是我跟父親的愛恨情仇,後來,我想寫和母親的關係,想藉此處理我內在對母親長久的疏離感,以及深刻的恨意。
我聽阿嬤說,母 親生我時,正逢父親的紙袋工廠倒閉,母親承受不住,精神崩潰住院。母親的病沒治療好,晚上常不睡覺,也不知如何照顧小孩。等我懂事,對於母親和父親關係惡 劣,卻又生那麼多小孩,無法理解,也很介意。我瞧不起她,覺得她很軟弱,常跟她起爭執,母女關係緊繃,在家見面也不打招呼。
國中畢業後,我被迫失學,15歲離家幫傭。我印象很深,每天在後陽台收衣服,聽到鄰近國中的鐘聲,就感覺淒涼和悵惘。那種跟成長群體的斷裂,與身心疲累的處境,讓我自卑又憤世嫉俗。我恨為什麼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恨母親生下我。我的傷口不斷擴大,個性也因此扭曲。

從書裡感受到慰藉

Q:所以你就不斷的寫作?
A:家對我一直是個複雜的難題,尤其是我15歲就失學離家,好長一段日子,我看不到人生的希望和光亮,不曉得未來在哪,很焦慮。從小壓抑太深,長大後反彈也大,特別是我對書很狂熱,我在字裡行間感受到慰藉,只有一頭栽進書裡,我才能暫時拋棄家帶給我的悲悽。
之後我意外做了記者,像個變種,跟原生家庭產生偌大的距離。有時回家,我像個局內人,也像個局外人,我曾想把每個家人都拉起,後來覺得無能為力。不只經濟上,有時我想跟他們交談,都很困難。漸漸地,我隔著距離觀看家族成員的種種問題。
多年過去,我家仍在社會底層,每次返家,我還是常聽到誰又失業、誰又吵架,而問題好像永遠都不會解決。家人之間的情感太糾結,一發生衝突,往往更劇烈,於是舊傷變成新創傷。我只能透過自我揭露,慢慢咀嚼這些過往,來療癒自己。

Q:現在跟父母的關係,和解了嗎?

A:我到40幾歲才開始認真培養跟父母親的感情。我現在對父親也無多大好感。父親在我幼時,打我打得厲害,還曾說要把我賣到查某間,這話帶給我極大的傷害。我曾對父親說:「一間厝零零落落,你咁嘸責任?」也許他有點介意我寫他,但我現在跟父親的強弱關係已經對調。
寫母親時,我多了份愧疚與罪惡。她還是很卑微,但我發現她很善良,尤其關心子女,年邁的她常擔憂我跟弟妹們的生活。我反倒安慰她「家裡這麼多小孩,沒變壞,不錯了。」
我知道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家庭裡遍體鱗傷,而我現在已可理解這些舊傷。我比較寬容去看,就像母親到了老年,反讓我看到她的另一種堅韌,讓她在惡地裡,仍然開出朵朵紅花。記者許家峻採訪整理






感想一:蘋果日報的記者許家峻訪問我的過程,非常有誠意,我感覺受到尊重。他很用心寫稿,我非常感謝。
感想二:記者寫稿要裁切整合,有時會「截彎取直」,澄清:我並沒有說,我父親要把我賣到「查某間」。
書中是寫,我父親說:「我沒有把你賣到『查某間』算是對你很好。」

感想三:唉呀呀!這就是所謂的素面相見。以後沒裝扮好,我千萬不可出去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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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歲隻身北上吳依霖剪髮路跌跌撞撞 - TVBS

www.tvbs.com.tw/.../NEWS_LIST.a... - Cached - Translate this page
Mar 17, 2013 – 少年得志的髮型設計師吳依霖,曾經目中無人,18歲就當上張惠妹的專屬髮型師,想不到自己開了連鎖髮廊,一賠3000萬,然而,因為急於償債,1天 ...

為什麼將兩位名人"強力組合"?  您看了這些links   或許有點同意此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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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03-24 01:52
    中國時報
    【林欣誼/台北報導】

     「我的個性是我的幸運,也是我的不幸。」俐落的短髮摻著幾絲銀髮,作家楊索(見圖,姚志平攝)的臉龐流露剛硬與沉著。睽違六年、繼《我那賭徒阿爸》後,她再度把筆探向家族記憶,最新散文集《惡之幸福》以平實坦白筆調,書寫傷痕累累的成長過程。

     楊索一九五九年出生,曾任《中國時報》記者近廿年,離職後專心創作。她自述在暴力家庭長大,曾經人格扭曲,「寫作過程就像清洗自己,『打斷手骨顛倒勇』。」昨天新書發表會,她的弟弟到場支持,現場多位讀者坦率分享自己的家庭痛苦,氣氛感人。

     《惡之幸福》出版不到一個月已三刷,朋友戲稱她為「療癒系」作家,但她認為:「誰的人生沒有缺角?這本書迴響廣大,就是碰觸到很多人傷疤下的脆弱血肉吧。」

     楊索有九個手足,書中描寫早年因父親的小工廠生意失敗,母親生下她不久就精神崩潰,記憶中媽媽常昏睡到下午,一屋子的弟妹在哭鬧,爸爸出門賭博幾夜不歸。相對於柔弱的母親,賭徒阿爸以暴力教養小孩,她的童年常在父母爭執中度過,國中畢業離家幫傭、當女工,養成堅毅性格。

     楊索不諱言對父親積怨很深,直到四十歲才想弭平傷口,尋求和解。她回溯父母從雲林二崙到台北打拚,做過挑沙挑磚的臨時工、推車賣紅豆湯,「如果我也要面對食指浩繁的家族,會不會跟他們一樣?經過這樣的反省,我有了一種理解的同情。」

     幾年前她跟爸爸大吵一場後,感覺彷彿「算過帳了」,父女關係有了新的開始。出版《我那賭徒阿爸》,儘管父親抱怨她「亂亂寫」,她驚覺與父親的強弱關係已對調,「因為我拿筆,我有詮釋權。」母親則深感這本書替她平反,直言:「這個查某子囝,沒有白生。」

     楊索說,她的故事也代表一群來自她原生階級、不會提筆卻同樣奮鬥的人,「但是,家族書寫是否反過來傷害到最親密的家人?」因此她下筆幾經斟酌,反覆刪節。

     經過這兩本書的洗禮,楊索表示自己「走出來了」,接下來不會再寫家族,「我要開始寫小說了。」


3月1日晚在聯經買得. 回去倒著順序讀. 楊索的親友也都成為熟朋友 (不只是臉書之點頭之交)
蔡珠兒的推薦序是篇佳作! 請看她的行文風格.....

預知明日紀事。明天,聯合副刊將會登載蔡珠兒為我的新書《惡之幸福》所寫的長序〈苦海,女神龍〉。珠兒寫稿,向來要凝神磨墨,專注運筆,一篇稿子總要磨好多天,我深知她寫稿的用心,因此讀這篇序言時,感受特別深。原因之一是從這篇文章,如重睹我們在中國時報相濡以沫的人生盛年。就如她所言,當初看到我時,就有一種「隔壁庄」的感覺。我們甫認識即相知相惜,好像兩匹孤獨的狼嗅到相似的氣味。然而,珠兒的聰慧、才學都勝過我,她的眼界寬,為人處事細膩圓融,待人熱情親切,那麼多年,做為她的朋友,我羨慕卻學不來。原本她的這篇序文是用我英文的名字「Sol」,取諧音「Sol and Soul」,其實,她才是一個美麗的靈魂。
書店的書何止千萬,原本出一本書,不是什麼大事,但因為編書過程有眾好友投入拉拔,我也變得慎重其事。這本書,對我有一重大意義,這一本猶如確認我領到「作家」會員證,終於擺脫一書作家的惡夢。至於我是否堪當一尾苦海女神龍,其實多半是好友們哄我,為我挖出藍海。在此鄭重推薦,明日請務必閱讀

珠兒在聯副大作〈苦海,女神龍〉。


這書在我看來,更像《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有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味道,在命運悲劇與精神危機中,經由波折苦難,逼視人性本質……

楊索散文《惡之幸福》書影。
(圖/有鹿文化提供)非報系
楊索是雲林二崙人,我是南投埔里人,兩縣之間,隔著一條滔滔的濁水溪。她在台北出生,永和長大,我六歲來台北,在木柵長大,兩地之間,隔著一條蜿蜒的新店溪。二十多年後,在新店溪的華江橋頭,我們才跨過溪流相遇,先是報館同事,後來成了知心好友。 那是1990年的初春,有一晚,辦公室照例鬧哄哄,人聲雜沸如夜市,我拿著膠水,正在發稿(這要註釋一下:那時的新聞稿不但手寫,還要把稿紙一張張黏接起 來,以便快速排版),一抬頭,看到主管領著她走進來,矮矮的個子,飄飄的腳步,圓圓的臉,濃濃的眉,淡淡的表情,眼睛不大,卻晶亮有神。
四周頓時靜下來,只聽到同事竊竊私語,「從《新新聞》挖來的耶。」「聽說是個小辣椒,很兇悍喔。」「跑政治的,來文化版做什麼?」
小辣椒果然有料,文化新聞原本風花雪月,溫良恭儉讓,被她一跑,卻犀利明銳,稜角盡現,她的稿子擊中要害,常有回響,甚至掀起波瀾,包括律師信,以及傳話 或打電話來「關切」的高層官方。那個剛剛鬆綁的年代,表面狂飆釋放,自由開揚,底下卻仍暗礁重重,磕磕絆絆,要手摸腳踩,逐步上壘,才能得寸進尺,挪進空 間。
楊索生猛奮勇,經常踩線越界,招呼人少得罪人多,讓長官頗傷腦筋,有時擺不平,只好忍痛把她調走,她跑過各種新聞,在報館換過不少單位,有人打趣說,楊索 呀,就差沒派去食堂打菜了。但無論喜不喜歡,大家都知道,她是個身手不凡的「好咖」。想當年,那家報館雖然亂糟糟,鬧哄哄,好勇鬥狠又重男輕女,然而洋溢 自由之風,管事的還是識貨,愛惜才情,看重個性,再不爽也要(至少裝作)包容。
我們在文化版相識,又在綽號「重案組」的資深記者室重聚,共事的時間並不長,卻因所見略同,聲氣相投,成了要好朋友。除了欣賞她的文筆和幹勁,我對她還有 種深摯的親切感,覺得她彷彿「隔壁庄」的同鄉,有說不出的熟稔喜歡,我們因此有說不完的話,經常交換見聞觀點,彼此切磋打氣,相互戲謔或安慰。
更重要的是,我跟她同病相憐,患難與共,在政經掛帥的報館,我們屬於邊緣人,專寫旁門左道。她悲憫善感,關注不幸和災難,常潛進社會底層,披露暗角的弱勢 族群,例如「流浪三部曲」,寫遊民、流浪兒和流浪狗的;我則寫些「沒路用」的現象觀察,什麼檳榔啊瑪丹娜啊空間文化啊,在同事眼中,這兩個簡直五四三,阿 里不達。
我們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寫稿都很焦慮,又慢又龜毛,磨磨蹭蹭,塗塗改改,不停自我質疑,反覆推敲,煎熬個沒完沒了。我常深夜伏案,寫到報社人去樓空,不 覺拂曉天光,清潔工推門進來,看到一個披頭散髮、面青唇白的人,嚇了一大跳。更多個晚上,我和她各據一角,在空蕩清冷,燈光陰慘的辦公室咬筆苦思,無聲奮 戰,像兩縷出竅幽魂。
同事笑我們是「苦情姊妹花」,一起去吃消夜、唱卡拉OK,我們兩個最愛唱的,的確也是悲歌,尤其〈孤女的願望〉和〈苦海女神龍〉。
「無情的太陽,可恨的沙漠,迫阮滿身的汗流甲溼糊糊,拖著沉重的腳步,要走千里路途……」走音的哭調,低啞的嘶吼,淹沒在同事的笑語菸味中,K歌總是煽情膨風,小事就雪雪呼痛,沒人知道,那苦楚的歌聲,是真實的吶喊寫照。
和楊索雖然相熟,聊的卻多是工作和八卦,偶爾提到家庭身世,她總是若無其事,寥寥幾句,淡淡帶過,我聽了,心底的震波卻迴盪不散。斷斷續續,點點滴滴,我 知道她的成長經歷,終於明白,為什麼對她有莫名的親切感,因為直覺的觸鬚,偵測到相近的心靈頻率,聞到孤獨與受傷的氣息。
我們都出身窮苦家庭,弟妹眾多,食指浩繁,父母是「出外人」,從外地遠來台北謀生,蝸居於衛星鄉鎮,在城市底層辛苦打拚。我們的童年匆促短暫,青春期暴烈憂傷,被迫提早進入成年,一路踉蹌跌撞,身心磨損內傷。
貧窮不是原因,家庭傷害才是元凶──—那個年代誰不窮,當年的困苦匱乏,反倒激勵社會流動,造就出日後的成功傳奇。我和她的家庭,除了窮困而且破損,功能紊亂失調,表面上父母雙全,闔家團聚,內裡卻支離碎裂,鬆垮崩散,令孩童惶惑不安,雖然有家可歸,卻充滿孤苦無依之感。
然而比起楊索,我的經歷微不足道。不知是否因為來到台北,失落離群,父母親變成狂熱的教徒,寄情彼世他方,輕忽此生,漠視家庭和子女,我們缺乏關愛照顧, 在半遺棄的狀態下,自己摸索成長。但父親是低層公務員,家裡至少有基本溫飽,在這庇蔭下,我能工讀完成大學,逆流上游,掙脫家庭和階級宿命。
雖說是好友與同類,但直到多年以後,讀完楊索的第一本書《我那賭徒阿爸》,我才悚然了解,那深鉅長遠,核爆般的傷害規模。父親好賭成性,母親憂鬱多病,窮 困,飢餓,家暴,失學,哀愁,這個敏感早慧的少女,在人海浮沉,獨自求生,成長後又情路顛躓,總是碰上「錯誤的對象,缺角的戀情」,歷盡人生的風雨惡浪, 炎涼滄桑。
然而,這書卻不是悲慘催淚的《阿信》,更非奇情曲折的《苦兒流浪記》,在我看來,更像《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有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味道,在命運悲劇與精神 危機中,經由波折苦難,逼視人性本質。楊索以抽離內斂的文字,拉遠距離,拔出視角高度,沒有抽抽搭搭,哭訴怨艾,而是隔著時空大河,俯看自己的軌跡流脈, 有一種洞察與蒼涼。這非常非常難,自我的焦距近了糊、遠了散,至少我就做不到,無法書寫家庭創傷。
六年後,楊索又出了這本《惡之幸福》,繼續以文字爬梳觀照,救贖治療,用素樸的白描,原汁原味的對話(這才是台語呀,不是偶像劇那種恐怖的塑膠腔),書寫 家庭和人生。也許如她自言,時間磨平稜角,把人變得柔和,比起前作,此書較為平靜沖淡,文字密度清疏了,敘述濃度和感情強度,都比較鬆柔舒緩,意味著更加 寬容同情──—尤其對自己。
「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楊索勇敢揭傷,真誠自剖,打破「甜蜜家庭」的溫情濫調,固然感人至深,此書隱含的社會意義,更值得細思。
「家族書寫」是多重文本,縱橫深淺,有各種功能和讀法,文本的主旨,在於梳理廓清,藉此省察個人的身體、心理、性向、情慾、道德或群己關係,重現以及重建 身分認同。然見微知著,推近及遠,這種書寫也是鮮活的社會切片,時代取樣,從中可見地域、性別、族群和階級的差異,透析出價值觀和文化衝突。
我和楊索分屬四、五年級,成長於1970年代,數十年後,台灣早已起飛轉型,兩岸相通,全球流動,家庭和故鄉的意涵,逐漸鬆動質變。現在的「出外人」,可 能指上海的台商,紐約的台籍基金經理,往返頻繁,不知鄉愁為何物。飛機和高鐵貫穿島內,時空縮小了,但城鄉和貧富的差距,卻愈來愈大,家庭孕育的不幸,仍 舊如宿疾般延續相傳。
都會邊緣,離鄉移民的第二代,依然沉澱在底層,繼續複製家暴和貧窮,就像楊索描寫她的三弟,是「台灣底層切面的一個微小的黑點」。至於她的二崙鄉親,當年 那群北上討生活,被都市吸汲血氣魂魄的「青春鳥」,現在大概換成外勞了吧。這些草根的浮生群相,細瑣卑微,渺小平淡,楊索的筆讓他們浮凸顯影,呈現出周遭 的景深明暗。
不過,這本書我最喜歡的一篇,不是寫家人,是〈解嚴與烤雞〉,寫早逝的攝影記者葉清芳,從不存在的烤雞,帶出一個悲劇人物,勾勒出一個崩亂虛無的年代。楊索寫人物是絕活,她直覺敏銳,有感性又有洞察力,文筆滋潤多情,卻又清淡凝鍊,意味悠遠,有獨特如簽名的沉鬱風格。
最後,既是好友,當然要講講這個人。別看楊索文字沉鬱,性格硬淨倔強,她其實熱情又幽默,對朋友像小貓般依順柔軟,體貼細心,但她又有獅子座之風,豪氣能幹阿莎力,親和有人緣,跟黑白兩道三教九流都有話說,去哪裡都能碰上光怪陸離之事,精采奇異之人,交遊廣,見識豐富。
近年楊索寫起小說,我很高興,她的裝備夠精良,醞釀也夠久,應該是發揮的時候了。就像種植一樣,生命的傷痛苦難,原是沉重惡劣的負擔,然而經過時間的漚養,終會轉化為深層的肥美養料,沃養心靈的深度與厚度,使人更清明更悲憫,對世間諸相,更有同情感應。
有苦海,才能浸煉出女神龍,家庭作業寫完了,我覺得楊索應該走出來書寫人生,她還有巨大的潛伏能量,尚未噴薄而出,淋漓湧現。


據楊索Facebook 她的新書《惡之幸福》年後出版.....


 晚餐時我跟玉燕說楊索今天在聯副有懵懂的時光
她說在 楊索的Facebook (fb)已讀過---楊索的fb經營得很好:
http://www.facebook.com/solyang

懵懂的時光
我對母親最初的印象,大約是五歲時。一個寒冷的冬天,我的身上長著凍瘡,鼻涕直流,在一個三合院門口,有人要給我們一群小蘿蔔頭拍照,照相的人將鏡頭對準我們,我站在最邊角,母親站在門後面,她的面容模糊。
有一回屘舅與屘妗從崙背來台北,他們對父母稱讚我:「伊細漢時就真識代誌,當時伊也才三歲,阮來作人客,吃飽飯,一群小孩就圍上桌,只有伊講,阿母呀沒吃,恁哪ㄟ偲先吃。」這件我不記得的事,往後,母親還常常提起。
追索記憶,在懵懵懂懂的年代,我和母親也曾經有過甜蜜相處的時光。
台北市中華路的第一百貨公司開幕時,母親帶我和姊姊去逛過。那一年是1965年,我六歲。我記得,我們三人靠著電扶梯,我覺得頭部暈眩,腳好像要被吸進電 梯裡。母親在百貨公司買了土耳其藍帶金蔥的雙錢牌毛線,回家後,請人為我和姊姊打了兩件開襟毛衣。第一次逛百貨公司,第一次搭手扶梯,還有第一件毛衣,這 一切讓我永久難忘。
那件土耳其藍間雜金蔥的毛衣,是第一件專屬於我,而非承自姊姊的衣服,我穿了許多個冬天,一直到毛衣漸漸失去光澤,袖口的毛線散了,我才不捨地放在床頭,當成洋娃娃般,夜裡抱著它。
初上小學時,我經常感冒、發高燒。母親總是在夜裡牽著我到一處人家按鈴,一個禿頭的男子揉著睡眼來開門,我們進去後,他即刻關上門,然後,在一盞暈黃的小 燈下給我量體溫,用壓舌板撐開我的嘴巴,查看我的扁桃腺,最後在我的屁股打一針,並裝一袋藥給母親,囑咐她依照時間給我服用。三餐後及睡前,母親遞給我開 水和藥粒,當她轉頭時,我把藥塞到牆縫。感冒拖延許久,她又牽著我的手去密醫處看了好幾遍。
小學二年級時,母親在擺攤,那也是我身體最虛弱的一段時間,有一回還在學校昏倒,讓同學們抬著回家。那段時期,母親上午去市場賣玉米,我下課後去看她,陪 她做生意,等到傍晚,又幫她一起推攤車到夜市。沒有人買玉米的時候,母親找一穗顆粒飽滿的玉米,抹上鹽水,遞給我吃。有段時間,下課後,我去市場找母親, 她就讓我去市場內的一家藥局打針,到底打什麼針,我不清楚,印象最深的是,每回要脫褲子前,我都害怕到發抖。
那時期的母親,是很安靜的人,她默默承受家計,很少聽她抱怨。
另有一段小二的記憶。那次,母親只帶我一人到民權東路的恩主公廟拜拜,那棟龐大的廟宇,煙霧裊繞,那尊巨大的紅面神像,看來令人害怕。母親牽著我的手排 隊,人龍很長,每一列隊伍周遭,都有身穿長袍的男女手持香炷在為人收驚,輪到我們時,母親告訴一個阿婆我的名字、生肖、出生日期、地址,以及為何事來收 驚,阿婆隨即念念有詞,將幾炷香在我身上拂過,隨後說:「關聖老爺靈顯,保你平安嘸代誌。」結束後,母親給我吃一個上面有顆桂圓的甜糯米,還有麥芽裹著白 芝麻的麻荖。我們牽手坐45路公車回永和,在頂溪站下車後,走了很長一段路,才回到竹林路長巷內的家。
當我潛入記憶深處,找出這一天,那時我依附著母親,只覺得她的身影好高大,她的手好有力量。我猶記得,那一天的黃昏,雲彩中洩下金光,祥和地籠罩我們。
長大以後,一次和母親閒聊,母親說我小時候多病痛。最嚴重的一次是,在剛學會走路時,家裡只有我和祖母在,祖母在屋內洗衣,我忽然搖搖晃晃自己走出門,門 外來了一輛載運磚塊的牛車,駕駛沒看到我,就把我輾過,結果我倒在血泊中,大家去呼喊祖母,祖母嚇慌了,抱著我往前奔去,有人喊:「叫三輪車!坐三輪 車。」才有人在大馬路幫忙攔住一輛車,「恁阿媽不知要去叨位,結果去一間永和ㄟ外科,醫生搖頭,說要送台大才有路用。」母親常說:「你的命是恁阿媽救返來 的。」但是,母親沒有說,那時她人在哪裡。
母親說,我出院回家後,她每天帶我去換藥。祖母和她也輪番帶我到崁頂(古亭)收驚,即使風雨斜飄的日子,她們也照常去。說到此時,她忽然伸手撥一下我的頭髮,接著說:「你左邊額頭還有沒有留下傷疤?」我起身照鏡子,撥開瀏海,確實看到一處不甚明顯的疤痕。
和母親的相聚時刻,或甜美或憂傷,那些片刻如潛伏的水流,表面看不見,其實仍淙淙流著。
我還記得,在我八歲時,我們搬家到竹林路尾端的河堤附近,那條長巷沒有路燈,八月的夏夜平房很熱,家家戶戶都搬出小板凳坐在屋外吹風,那時候,家裡只有五個小孩。母親坐在凳上給小妹餵奶。我們仰頭望著黑夜的星空,同時數算墜落多少星星。
母親指著天上星群,告訴我們:「世界上有許多將相好官,攏是天頂星宿下凡變的。」我聽得眼睛一愣一愣,想不透星星怎麼變成活生生的人。
在那個夏季結束時,有一天晚上,巷口亮起一盞水銀燈,這似乎是巷子裡的一件大事,每一家人都出來聚在水銀燈下,有的帶來一壺涼茶,外省媽媽抱來一罐自製的餅乾。媽媽帶著我們也擠在人群裡,我們仰起臉看著泛出紫光的杓狀路燈,不解事的我牽著母親的手,感受到一種莫名的幸福。
我們家沒有電視,每當中午楊麗花歌仔戲放映時,母親就帶著我和姊姊到巷口的雜貨店看電視,我們到達時,有時歌仔戲已經開演,沒有看到已播出的段落總令我焦慮又心急。有一齣《薛平貴與王寶釧》是母親與我最愛的戲碼,每當苦守寒窯的王寶釧開口,母親的淚水就湧出來。
而每一回歌仔戲演完,我們母女回家後,我和姊姊迫不及待跳上大通鋪,用床單、毛巾裹著身體、頭髮,現學現唱,演起歌仔戲。母親就坐在床頭看我們胡鬧,她微微笑著,有時會糾正我的唱腔,說「愛多擱悲哀一點才有像王三姊。」
中視開台第一齣連續劇是《晶晶》,劇情是飾演媽媽的劉引商和女兒李慧慧母女失散,母親一直在尋找女兒。鄧麗君動人的嗓音唱出主題曲:「晶晶、晶晶,孤伶伶,像天邊的一顆寒星,為了尋找母親,人海茫茫獨自飄零……」
「母親、母親,孤伶伶,像海角的一盞孤燈,為了尋找晶晶,春夏秋冬黃昏黎明……」
一夜又一夜,這齣連續劇牽動台灣男女老少的心,劉引商要憑女兒腳踝的一顆紅痣去尋找她,屢屢失望,甚至相逢卻不識。鄧麗君又唱出:「晶晶、晶晶,多次夢裡相見,落得熱淚滿襟,到何時?在何處?才能找到我,親愛的母親。」
那時,擠在別人家看電視劇的我和母親都淚流滿面,其實,全屋子的人也都在拭淚。當時十歲的我,還沒真正去承受現實的人生,看完電視,一家人抱著矮凳回家,擠在通鋪睡覺,我覺得很幸運,母親就睡在身旁。明天醒來,又是新的一天。
當我細細回想這些發亮的片刻,那我額頭尚無皺紋的年代,我曾是一個母親身旁的柔順稚子,對這個世界才睜開眼睛探索,對什麼都好奇。我依附著母親,那時候的她,影像模糊,卻像溶溶月色,灑照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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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沒去楊索的BLOG或臉書逛了
 今天看到風淡蕩仍然活躍: 
 http://blog.chinatimes.com/solyang/category/0.html
祝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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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2007年在另外一blog 為的楊索《我那賭徒阿爸》寫/集過許多東西
今天讀 丘愛霖的 "年話大寫拚 賭王的新年 賭王 "*(2011-02-05 中國時報) 覺得該記一下楊索
不過竟然一時查不出她的blog
要了解她的一面向 最好是讀讀她的文章 (我認為這途徑最好....)
當然 在女書店的《我那賭徒阿爸》新書發表 她妹妹的說法和表現也可以知道另外一面

我那賭徒阿爸 by 楊索 (Sol Yang )

2007/05/30 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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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時報 A19/時論廣場 2011/02/01

《觀念平台》享受吧,一個人的過年
楊索
  在社會階級類屬中,我是非典型失業的敗犬,白話文意思是,我是 已過適婚年齡的單身女性,工作收入微薄。在台灣,這樣的群體並非 少數,許多人和我一樣也活得很自在。不過,除夕春節對我是一大考 驗。

  我對過年一直存有難以克服的情結,這或許和我提早結束童年,並 且親身經驗拚年關的辛勞有關。過年於我,很早就不是穿新衣、戴新 帽的兒歌情景。

  但是,我畏懼、厭煩過年,不僅和貧窮經驗有關。一、二十年來, 每到農曆春節前數天開始,我就會出現一種「春節症候群」,症狀包 括:莫名的心悸、恐慌、偏頭痛或嚴重健忘、精神恍惚。隨著年節腳 步接近,病癥也會加重。這狀態要到春節結束,大家重新正常生活, 我也就不藥而癒。

  過年這件事,讓我最頭痛的部分就是回家團圓。我的原生家庭沒什 麼大問題,雖談不上是模範家庭,但父母、手足也都安分守己。問題 是出在我這隻黑羊,無法享受家人團聚氣氛。

  如果要仔細深探原因,有一個可能因素是,我在少小離家,獨自居 住多年,漸漸成為一個孤僻又孤獨感很深的人,即使和家人相處,我 也並不覺得自在。這種橫亙在親人中間的疏離感,是一種人性的異化 現象嗎?

  但,我們的傳統價值觀,要求家庭成員在具有國族傳承文化象徵的 大節日盡人倫孝道。即使,有的家庭夫妻貌合神離,有的親子、手足 關係淡漠,有的妯娌充滿妒恨。一部運轉不順的家庭機器,在歲末回 廠大修時,表面都要扳金得光滑亮麗,忘卻家庭會傷人的實情。

  面對春節,每年,我都問自己要戰或是要逃?而有時是且戰且逃, 更多時候是無可逃遁於天地間。在父母眼中,單身的人不回家過年就 形同孤魂野鬼。家人輪流用電話道德勸說,最後,我也總勉強自己回 家。這樣做的目的是讓大家安心,我的解釋是屈降。

  我也曾經在國外過年。有一次農曆年前途經香港,心中算定,就留 此過個清淡的年吧!大年三十的黃昏,香港的灣仔街道上,人人拎著 大包、小包,胳臂夾著一把帶花帶葉的桃枝,港人步伐快,十足急景 凋年,我徒增過客的異域之感。

  當我走往創作後,時間比錢多,出國過年不是我的選項,因為想要 旅行,實在不需要和上班族搶春節旺季的機位。不想回家過年,有時 會招惹朋友悲憐,還是認定你是個無主孤魂,邀我去吃年夜飯。我去 過不同的朋友家,朋友及家人都熱情洋溢,菜餚豐盛。然而,當我踏 上歸途仍有很深沉的寂寥感。

  對了!並非人在哪裡的問題,我領悟存在心底的年獸,數十年來, 牠總是一再把我推入恐懼的深淵,將我與寒假作業沒寫、即將開學、 過完年換工作等各種焦慮的記憶綁在一起,讓我捲入混亂的過年潮。

  今年,我決定力抗年獸,做好戰鬥的心理建設,準備足夠的精神和 物質存糧。對於一人獨自過年,不必產生內疚。畢竟,一年有三六五 天,若我有心探視父母和姊弟妹,並不一定要在這段時間。享受吧! 我要一個人過年。
  (作者為作家)



*****



 *"我激動得快要流淚,向香腸擔飛奔而去,不管人家還想不想玩,硬是惡虎撲豬,猴急的搶過骰子,興奮地往碗公裡孤注一擲,西巴拉~骰子還沒停,背後就有人大叫,條子來了,大夥一哄而散,留下形單影隻的我。
 二○○九前,過年就得返印尼探親。
 父親是印尼華僑,整個家族只有我家在台灣定居。《印尼僑聲雜誌》上說我爸:畢生奉獻行政院新聞局,從一而終,令人欽佩。大伯長住雅加達,是辦學賢達,愛國僑領,曾在國慶典禮上致詞,誰也想不到我家在印尼是開賭場的。
 返鄉,表面上是探親,講白了是監看遺產。回到老家,我一人獨享五名女傭和一名男傭,講是伺候我,其實還是監看。女傭們來自印尼不同島嶼, 約十二、三歲,月薪合約台幣八百,端正秀麗,乖巧聽話,二十四小時服侍,就算我是植物人,她們也會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巨細彌遺。我試圖把小印傭改為萌 系,從台灣帶來女僕裝,指導她們偏頭蹲腳,甜甜地問我:「主人,有什麼可以為妳效勞的嗎?」但無論我怎麼搞,南洋人穿兔子裝就是怪,還是沙龍順眼。男傭是 菲律賓人,起先不解為何他老是跪在地上,伯父說菲傭在印尼當外勞,是二等傭人,跪地服侍,這是家中的規矩,並沒有刻意糟蹋人,希望我能早日入境隨俗,不要 破壞行情才乖。
 如何鬥出天下奇雞
 在印尼過年大致和台灣相同,圍爐、祭祖、拜拜、發紅包、 串門子,主要還是吃喝嫖賭。我們極少在家用餐,伯父稱專門做飯的印傭為「煮飯婆」,他說煮飯婆只有煲湯還可以,其它菜不管怎麼做,一概腥臊無比,牛牽到雅 加達還是牛,教也教不來,要吃飯,非得上米其林餐廳不可。我成天跟著長輩們大宴小酌,聽從沒來過台灣的愛國僑胞猛吠,吃遍英法德美日俄意奧餐廳,終於弄到 看到四頭鮑就想吐的地步。
 吃煩了想玩點別的,身為賢達之後,找人抱抱,成何體統。躲在保險室玩點鈔機,時間久了,只覺被鈔票的油墨薰得頭昏眼花,胸悶氣淤,像寫文章的參觀印刷部,剛開始神清氣爽,或爽,繼之有點悶,漸漸疑心油墨聞多了會致癌,有速死的可能。
 算錢算到心煩,到自家的賭場走走,看人家鬥智鬥力,互用心機,一時手癢,也想下場一博,但伯父說莊家兼賭客,就是失格,小孩子要玩,到街上鬥雞去。
 我家學淵源,自幼便知賭前要作功課,先看人家怎麼玩,然後冷靜下注。觀察了數十場的鬥雞大賽後,才明白原來「呆若木雞」不是罵人,而是讚 美人的話。訓練有素的鬥雞,沉著穩重,精神內斂,修養到家,宛若木雞。換作是人,境界已達爐火純青的地步,即便中彈,或兒子中彈,命在旦夕,依舊紋風不 動,四平八穩,表現出不可思議的高度,實為上上根器,人間極品。俗話說的好,什麼樣的人玩什麼樣的鳥,我發現凡雞主眼神銳利,光芒,繼之以鋒芒者,其雞必敗。雞主身材五短,頭禿腹大,眼光呆滯,他所調教出來的,才是每戰必勝的天下奇雞,只是如此一來,玩雞變成科學觀察,沒有無常,無聊透頂。
 賭運坎坷四處碰壁
 高二那年,父親到金門出差,生平第一次不用回印尼過年。父親給我三千元紅包買自己喜歡的東西。我什麼也不想買,一心一意,只想過年期間大 賭特賭。想歸想,畢竟年方十五,彼當時沒有線上簽注,也無網路型男陪我搓,更沒九把刀這樣的善知識,替高中女生指點迷津。思來想去,甚為頭大。突然靈機一 動,想到隔壁有位阿伯在當組頭。年初一起個大早,跪在祖先牌前擲杯筊,從早上八點擲到十一點,終於得到明牌一組,興沖沖的簽注,熟料阿伯非但不讓我簽,還 義正嚴詞說:「這個阿樂不是什麼好東西,妳一個女孩子,應腳踏實地,用功讀冊,不要想孔相縫。」我說有明牌,他半信半疑,說要是真有,請我高抬貴嘴,千萬 莫洩漏,他有一拖拉庫的人要養。
 熬到初二和媽媽回娘家,終於逮到機會和舅公湊成一桌,才摸了八圈,就被人轟下桌,大舅說他屁股還沒坐熱我就自摸,不出老千,就是養小鬼,我百口莫辯,默默退到小孩桌撿紅點,第一回合吃了大鴨蛋,零分逆轉,獨得360分,另三家各賠我120點,表哥硬說我作弊,他寧死也不相信世界上有什麼鬼「逆轉勝」。
 我很無奈,獨自一人逛夜市,心事重重,像一匹孤獨的狼。絕望之際,我聽到一個激勵人心的聲音,西巴拉~,眼前倏忽一亮,大放光明,那是有 人在賭香腸,我激動得快要流淚,向香腸擔飛奔而去,不管人家還想不想玩,硬是惡虎撲豬,猴急的搶過骰子,興奮地往碗公裡孤注一擲,西巴拉~骰子還沒停,背 後就有人大叫,條子來了,大夥一哄而散,留下形單影隻的我。大家都知道,過年期間,夜市可以賣五天的鞭炮,賭五天香腸,這種天經地義的事,怎麼輪到我,就 如此不順利?難道我有那麼好運,還是我有這麼衰嗎?
 賭,讓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放手才是最大贏家
 過完年,父親從金門回來,他說出差十八天下十七天的雨,什麼東西也沒拍到。整天和同事窩在地洞裡打橋牌,總共贏了七十二枝無濾嘴新樂園, 又問我在台灣過年好不好玩?我告訴他牌桌上的慘況,他笑嘻嘻稱讚我不愧是賭王之後,八字重,是豪賭的命格,玩就玩大一點的嘛,玩這種五十一百的,無聊。我 問他怎麼賭才算大?他說自己當年來台灣唸書,已經決心放棄印尼的家產,又說自己在越南當過戰地記者,大砲一響,人家拿槍,他拿相機,賭什麼才算大,看自 己。
 二○○九年,父親結束了豪賭的人生。在台灣的我們一家三口,都拋棄了繼承。賭博贏來的錢尚且不會長久,更何況是靠賭博賺來的錢,放手,才是最大的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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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她不再上山下海地採訪,而是往自身幽暗的記憶裡, (20070624)




挖、挖、挖…劉梓潔(本報記者)出書之前,楊索的名字,就在報刊上,以深刻而獨到的專題報導著稱。那時,讀者從記者楊索筆下,讀到城市邊陲、後山部落、偏遠災區、冤屈牢獄的第一手報導,她的敘事動人,筆觸鋒利,像是從一幕幕現實荒境中,挖掘出人情悲憫與社會良心。

這一次,記者楊索不再上山下海深入追擊,而往自身深沈記憶裡張望、探索、追問,寫下敏感騷動的童年,寫下困頓掙扎的成長過程,這是作家楊索「我手寫我心」的第一本書《我那阿爸》(聯合文學)。

插枝求活的鄉村移民
兩年前從資深媒體人的崗位退下,楊索現在在花蓮新城幫舊識神父看管教堂,一個人與5隻小貓兩隻兔子,踞守人跡杳至、兩千多坪的天主堂。相較之前緊湊熱鬧的採訪工作,會很不習慣嗎?「不會啊,我以前跑新聞也是一個人!」

為什麼成為一個跑單幫的記者?楊索說,要從童年說起。

楊索的童年在永和的勵行市場裡度過,當時永和還是個小鎮,有著大片稻田與圳溝,這座巨大的市場,周邊住了許多從中南部鄉村北上「插枝求活」的人家,楊家也是一戶。楊索的父親在市場裡擺攤維生,賣過魚、鮮花、月餅、鳳梨、油飯、熱湯,排行老二的楊索從小幫忙叫賣。但父親做做停停,沉迷博,母親不斷大肚子,生出嗷嗷待哺的弟妹。楊索至今不斷在夢中出現的畫面即是,姊姊與她推著幾百斤重的油湯推車,搖搖晃晃,前方是一條永遠走不完的路。

我是不是背叛了我的階級?

15歲的少女楊索,多次與父親爭吵,甚至拳腳相向,她決定掙脫與父親的攤販綑綁在一起的人生,離家出走,她當過女工、幫傭、店員、小妹,從此沒有在家住過一夜。不停地遷徙流轉,楊索成為住在郊區、從事文化工作、往來無白丁的中產階級,生活表面看似俐落光鮮,暗地裡,她卻經常想著:「我是不是背叛了我的階級?」

在飽經人事歷練,閱讀了更多的社會學之後,楊索發現,「站在一個高度看這些小人物,突然理解了父母,儘管傷口還在,卻生出同情與憐憫。」這一年,楊索40歲。她開始走入童年暗巷,以筆為劍,不畏記憶鬼魂,在菜市場的腥臭污穢中,提煉淬取出文字,十多篇散文,寫了8年,集結成《我那阿爸》

「在書寫過程中,讓我更清楚自己性格背後的圖像,對許多如幽靈籠罩的過往,也釋懷了。」楊索回頭看,發現這條成長的道路上,多的是滿懷青春夢北上營生的父母,他們帶著小孩在三重、蘆洲、永和等左岸城鎮紮根,在社會底層流動,她將這本書當作自我治療,也當作一代人的家族圖景。

一股憨膽,走上記者路

因為童年物資匱乏,楊索對文字與知識的渴望接近病態,一抓到字就讀,曾在顧攤時偷跑到書店看《王子》,被父親逮到後痛打。14歲到中央新村幫傭,行李袋裡裝著一本《蘇俄在中國》。做的工作沒有一樣與文字有關,直到20多歲時,參加《中時晚報》記者招考。

非專業出身的楊索被錄用的原因有二,一是自傳用自問自答的訪問體寫成,讓考官們印象深刻。二是口試時,幾十個來應試的人當中,只有楊索不驚不懼地拿起面前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當時的採訪主任陳浩說服同僚:「這個女孩有憨膽!」這一杯水,成了楊索人生的轉捩點。

楊索說,童年成長經歷帶給她孤僻沈默的性格,在報社總獨來獨往,同事開玩笑說她「怪咖」。而她對於弱勢族群特別有熱忱,在報導中總能映射認同與理解。印象最深的一次採訪是,1997年台北康樂里違建拆除,挖土機進攻那天,一個獨居的外省老兵上吊自殺。楊索看著社工員從老人口袋裡,掏出一張衣服送洗的單子,情緒驟然崩潰,蹲下來放聲大哭,「同線的記者都覺得不可思議,以為我同情那個老人,其實,是我感受到了巨大的孤寂。」

而那孤寂,正是童年以來,緊緊跟隨她的。

和解與原諒

《我那阿爸》4月出版以來,楊索收到許多讀者的回應,她從真實歷練中生出的誠懇文字,令人份外感動。楊索說,她在寫每一篇時,情緒都是激動的,文字直接強烈,不細緻推敲,因此,或許有一股「庶民味」,感動了有相同經驗的讀者。其中,有很多老永和人甚至感謝楊索喚起他們的記憶,最讓楊索開心。

弟弟妹妹也個別傳簡訊告訴楊索,他們讀了,哭了,妹妹感謝「二姊」的書陪她又回童年走了一遍,楊索一邊寬慰說著,一邊拿出手機,找到弟弟傳來的簡訊,弟弟寫著:「父親已老,原諒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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