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9月17日,齊邦媛受邀參加在林海音家客廳的台灣出版界「五小」聚會,右起:「純文學」林海音、「九歌」蔡文甫、日本文學學者鄭清茂、齊邦媛、「大地」姚宜瑛、「爾雅」隱地、何凡、「洪範」葉步榮、鄭清茂夫人秋鴻。(齊邦媛提供)
【我與爾雅】
◆王鼎鈞 作家
※市場掛帥的時代,出版人以作家為製造商,以讀者為消費者,隱地始終以作家為朋友,以讀者為知音。你本來和他不是朋友,你請他出書,彼此就變成朋友了,換一個地方,也許恰恰相反,本來是朋友,出書以後變成另一種關係。※
隱地兄在1975年創辦爾雅出版社,在此之前,1963年,他出版《傘上傘下》的時候我們已有很多交往。他寫而優則編,編《青溪雜誌》,編《新文藝月刊》,編《書評書目》,我都常寫文章參與。他溫和而堅定,謙遜而有自信,愛書,愛文學,愛作家,出於真性至誠。他結婚以後,伉儷志同道合,我家內人跟柯夫人的關係也很融洽。出版社成立後,我參與了他的理想,最後,他成為我在台灣「惟一」的出版人。
隱地兄是個有理想的人,他辦出版社,是要「在有限的生命裡,種一棵無限的文學樹」。想當年某先生手裡拿著某作家送他的一本書,像拿著一把扇子搖來搖去,對人說:「如果裡面沒有印上文字,那有多好!」他的意思是,白紙還可以做記事本、練習簿,印成書就變成廢物了。這件事使我很驚駭了一陣子,我立志使一本書的壽命能超過一個人,一篇文章的價值能超過一張白紙,聽起來比較低調一些,事實上與隱地同氣相求。
當年我默察大勢,文學生涯原是一條河,作家的上游是編輯,下游是出版社,作品經過發表和發行,萬流歸入文學大海,海中乾坤日夜浮,即就是歷史的事兒了。因此,作品送入出版者的手,送出出版社的門,車轔轔馬蕭蕭,有悲壯的意味。我在上游遇到多位好心的編者,下游的經驗頗有波折,直到爾雅出現才全程暢通。
我想自己先為賺錢出幾本書,安定生活,再清心寡欲寫那未必賺錢的書。這必須先估計:如果我的某一本書銷路很好,出版社能誠信為本,讓我也賺到錢,如果我的下一本書銷量很小,出版社能放遠眼光,對我願意繼續投資。60年代,台灣有這樣的出版環境嗎?我看出台灣的社會朝「倉廩實,知禮義」發展,情勢樂觀,只待因緣。等到隱地要開出版社,我知道因緣具足了。我和隱地相識多年,心意相通,我以文學生命作賭注,請爾雅做我通往文學大海的航道,一念既決,萬事底定。
隱地兄誠篤忠厚,有古人的風義。他的經營理念很特別。市場掛帥的時代,出版人以作家為製造商,以讀者為消費者,隱地始終以作家為朋友,以讀者為知音。你本來和他不是朋友,你請他出書,彼此就變成朋友了,換一個地方,也許恰恰相反,本來是朋友,出書以後變成另一種關係。他身為出版人,卻長期倡導維護作家的版權,他給作家簽約,捨棄相沿已久的舊版本,另擬新條文。舊版本來自上海的出版商,據說還是30年代的產物,許多條文對作家既藐視又苛刻,版權要永久讓出,作家要找保證人,書沒有人買,作家要賠償損失。當年「左翼」批評出版商剝削,曾舉此為證。隱地能為作家的利益縮小自己的空間,或者說他能把出版者的利益和著作人的利益視為一體,確有過人之處。
多年以來,爾雅約稿出書,結算版稅,一直由他給每一個作家親筆寫信,他尊重作家的權益,一個誠字,一個信字,一點一畫都不少。爾雅規模不大,崇尚「小而美」,始終使人覺得很親切,「小」很容易,「美」很難,要有形而上的思維,超功利的修養。90年代以後,文學作品市場萎縮,他的出版社面不改色,一派文化人的細緻從容。
隱地兄成為出版家以後並未拋棄「作家」的身分,他寫了好幾本書整理同代作家的作品,詳盡周密,雖專門研究當代文學的學者有所不及,他對同文的關懷如此深切,出乎意料之外。有學問的人說,歐洲在某一年代,由出版商兼做文學批評,那出版商也是作家或學者,他對當代文學出版品的觀察了解當然獨到,熱情也非一般學者能及,在這方面隱地兄頗有古風,對當代作家,包括我在內,很有一番激勵。
隱地兄也繼續寫抒情記事的散文,一本又一本出版,從他的文章裡看到從容優雅的生活,進而看到豐富精緻的文化,他和他的夫人都親近各種藝術,他的散文裡有台灣藝術家的身影和台灣社會的藝術氣氛,這些書流傳海外,給我們漂流在外的人補課,為台灣的形象加分。想不到有一天他居然寫起詩來,還完成了一部長篇小說,這個「七十歲的少年」的朝氣也感染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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