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次之後,黃春明對國峻說:『想不到你這麼愛吃甜食?』這下國峻火了,大叫:『我哪裡愛吃?還不都是為了你。』」
黃國峻,1971年10月16日-2003年6月20日。
此文為短篇小說,寫於十三年前的今天。
【文章分享】報平安
文/黃國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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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稟母親大人:
啟稟母親大人:
媽,我沒事,請不要再來這裡探望我了,否則人家會以為我們是「老少配」,那會讓我很難堪。還有,不要再送煎餅來了,被護士恥笑只會讓我的病情更嚴重。
醫生建議我用寫信來抒發情緒,所以我是被強迫寫這封信的。決定寫給妳,是因為我和朋友之間沒有寫信的習慣,他們認為信太正式了,往往會為了可讀性而言不由衷,我們這一代比較喜歡用講電話的方式溝通,一句來一句去,有一點像戲劇,我們沒有意識到「表達」是什麼,沒有特定的方式或時間,因為隨時都在表達。例如我的酣睡表達出了我的疲倦,我買的低腰牛仔褲訴說了我的自卑,我吃的零食顯示著我對孤獨的藐視。總之,其實我並不想寫信給妳,媽。
我本來是寫給六姨媽,但是她在國稅局上班,我在信上會忍不住一直批評財政部長的政策和髮型。我很感謝阿姨,她以前常鼓勵我去玩搖滾樂,也許她有嬉皮的靈魂,想要藉我來達成夢想。可是沒辦法,我才要去上第二堂電吉他課,沒想到吉他老師就在家中開槍自殺了,享年二十九。後來學費雖然有退還,但是錢還是全花在參加葬禮的西裝上。我告訴阿姨,也許音樂只是個夢想,而且多半結局只是夢遺,很感傷,這妳不會了解的。
目前醫生正在教我:如何看見事件的光明面。他讚美我的憂鬱症非常有詩意,具有一種奧地利式的虛無美學,還說我的自卑感充滿了存在主義色彩的傾向。妳見過這樣安慰人的嗎?他甚至讚美住我隔壁的鐘樓怪人,說他的歪嘴邪眼很有個性,說他的駝背背負著人類的罪孽。我覺得根本是胡扯,他們只是想藉著我們這些精神疾病來不斷擴充醫學的領域,他們甚至認為「解放神學」顯然是大腦先天缺乏某種傳導物質所引起的幻覺,老天,反對這個說法的哲學家們為了辯駁,到現在還在想辦法弄懂一堆醫學專有名詞。
瘋狂是自身的一部分。
媽,我現在不想自殺了,因為我很怕被別人亂解釋我的死因,我認為葬禮完全被活人利用了,是對死者很沒禮貌的打擾,硬是要搞得迎合某種核心價值。我寧願自己的屍體被獅子吃掉。所以,媽,別再打毛線背心感動我了,我沒事,否則再擔心下去,反而換妳得憂鬱症了,妳應該試試去學交際舞的。我前天認識一個躁動症患者,他是一個拉丁舞老師,他整天都很興奮,抓著護士就不放,一下跳森巴,一下跳恰恰,搞得護士們差點重演歌舞片《萬花戲春》當中幾個經典場景。醫生為了抑制他的興奮,一直播放二次大戰紀錄片,和柏格曼的電影給他看。
另外,護士把不少抗憂鬱的藥,偷偷加在巧克力奶昔中給我喝,結果現在我雖然心情愉快多了,不過同時我的體重也胖了二十幾磅。這一胖,讓我更憂鬱了,而且我開始有疑心病,一直懷疑人家怎麼做就是在治療我,認為人家是瞞著我,並且,我一想到自己是個要靠藥物(與治療)才能快樂起來的人,我就快樂不起來,既暴飲暴食又不吃不喝,搞得我的胰島素像台幣匯率一樣波動。媽,我想也許我的瘋狂並未消失,但是我已經能接受瘋狂是自身的一部份這個事實了。
有時我很好奇你們以前所過的苦日子,到了我們這代真的結束了嗎?艱苦教妳知足,光是賞月看星星就能歡度約會的時間,但我的女朋友才不信那套,她唯一欣賞過的免費景象是火災現場,她覺得消防隊噴射的水柱很煽情、很浪漫。媽,妳要同情她,因為她的大腦被染髮劑中的化學成分腐蝕了,而且我不能勸她別染了,因為她認為:如果她沒染髮,而我還會喜歡她,那她就會認為我沒眼光,很遜。反正妳不會想了解這種事的。
所以妳現在知道我為什麼不想和她結婚的原因了吧。我認為婚姻和當兵沒有什麼兩樣,都一樣要按時歸營,一樣要服從長官,一樣要……跑五百障礙(指去大賣場購物),唯一不同的是,當兵是白天出操,結婚是晚上「操出」。抱歉,我不是故意這麼放肆,妳知道,婚姻失敗比單身更難受。現在的離婚率大概有百分之……天曉得,也許跟金融大廈的樓層數一樣高,值得欣慰的是,其中有不少人是多次離婚的。這不是重點,我有一次和女朋友玩一種新式的接龍遊戲,規則就是:我說出一個好萊塢女明星,對方就要接上,哪個男明星在銀幕上和她接吻過。
「薇諾娜瑞德,上帝保佑。」我說。
「伊森霍克,那部叫什麼bite,有沒有。」她回答。
「葛尼斯派特羅,那部叫great什麼的。不,等一下,她和太多人接吻過了,我要換一個,烏瑪瑟曼,不只銀幕上他們私下也接吻。」
「還不是一樣,反而更好接。勞勃迪尼洛,那部mad dog and誰有沒有。」
「簡直送分,好吧,回敬妳。莎朗史東,casino對吧。」這個遊戲玩到最後,我們發現,整個影劇圈的人全都互相接吻過,有的甚至和海豚接吻過。這正反應出整個現實中兩性關係的狀態,沒有長久容忍這回事,任何人都會為了玩伴女郎或健身教練這類人,暫時把戒指拔下來的。
沒錯,家庭的價值是無法取代的,但自由也是。妳不就是為了我的成長被關在家裡一輩子嗎,也許妳覺得這樣很安分;沒有冒犯的意思,但是我認為「家庭」的形式在改變,只要覺得哪裡像家,哪裡就可以是家,這樣說也許是我的頭腦有點一氧化碳中毒,但仔細想想,誰又不是呢?
我要說一個卡夫卡式的故事:一個外科整形醫生,他把一個醜人變得很漂亮,結果從麻醉中醒來時,她突然認不出這是自己,而且她的朋友與家人都拒絕相信她是從前那個人,於是大家報警把她抓起來。在受不了重重逼問下,她竟然承認自己殺死了那個人。這就是我要說的,人生是荒謬的,而且觀眾本身又是劇中的另一個演員,一切都是錯亂而卻又恰如其分。
媽,妳是個好人,有時候我真希望我們不是一家人,這樣我會更容易與妳溝通。說這些,只是想讓妳知道,我一切平安,真的不要擔憂,我會再寫信的。補充一點,前天有一個護士幫我注射藥物時,居然批評我的屁股太扁,針很難打,老天,她可能現在正在休息室和同事嘲笑我的屁股,我可能永遠沒辦法約會了,接龍遊戲玩到我這裡就斷了,所有人都在看著我,真糟,我得趕緊找個人接吻才行,當然這只是個比喻。就寫到這裡,可以嗎?
祝福,兒子敬上。
2003.04.26
2003.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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