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直- 维基百科,自由的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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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光直(1931年4月15日-2001年1月3日),生於北京。考古學家、人類學家,曾任中央研究院副院長、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亦曾任教於美國耶魯大學與哈佛大學。
李零寫張光直
(五)張光直先生
張光直是台灣人,但在北平長大。當時的世界,當時的中國,和現在不同,不是全面向右轉,而是全面向左轉。世界上的大學者、大文豪和大藝術家,紛紛加入共產黨。他生活在北平,受時代風潮影響,思想左傾,同情革命,再正常不過。他大哥張光正(何標)和同學溫景昆(南開教授溫公頤之子)對他影響最大。1945 年,張光正去晉察冀參加革命,成為共產黨員。
張光直是1946 年12 月31 日隨父母去台灣,當時才15歲。他到台灣不久,1947 年2 月28 日,著名的“二二八”事件,讓他碰上了。台灣人反對國民黨,殃及外省人。他在《番薯人的故事》中回憶過那一天,遠處傳來槍聲,他的外省籍同學在街上被暴打,血流如注……接著,有一天,“有一個國文老師在我以後的生命中扮演了沒想到的角色”,這就是他的啟蒙老師,一生從事革命的白族詩人羅剛(羅鐵鷹)羅老師(1917―1985)。
1948 年,在羅老師鼓勵下,他寫過7 篇小文章,登在台灣的《新生報》上,如《文學是為多數不幸者存在》,一看題目,就是左傾。他把羅老師的講授,把他對勞動者的同情寫進《伐檀》。他不滿學校中的“麻木”和“暮氣沉沉”,反對“孤立台灣,割斷與大陸的一般性和聯絡”。他懷念北平,懷念那“粗線條的北國”(“我感謝它——我的故鄉,它孕育了我北國的特性”),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重新踏上那黃色的土”。他盼望那遠方的來信,每次讀信,都雙手顫抖,熱淚滾滾。
1949 年1 月31 日,解放軍進北平。當時,台灣的民主運動與大陸的民主運動是此呼彼應,國民黨風聲鶴唳。蔣介石第一次嚐到他的對手曾經嚐到的滋味,被人圍剿的滋味。4 月6 日,國民黨到台大抓左翼學生,把他們一網打盡,是為著名的“四六”事件。被抓學生相信,名單是由他們的校長傅斯年提供。他是中學生,也在被抓之列。獲罪原因恰好是“北國來信”,他與溫景昆的通信。他被國民黨抓起來,蹲了一年大獄。50 年後,他把他埋藏心底的故事總算寫出來。這就是上面提到的《番薯人的故事》。此書有珍貴的史料價值。他不僅記載了同獄的21 個“匪嫌”,還見到過金門海戰(台灣叫“古寧頭大捷”)的“共軍俘虜”。他提到的“劉團長”(劉天祥),大陸一直不知下落。這個“死亦為鬼雄”的錚錚鐵漢,就是靠了他的筆,才留下最後的身影。獄中的“好人”讓他刻骨銘心。
出獄後,1950 年,他考入台大考古人類學系。他說他之所以考這個系,目的就是要研究“人之所以為人”。1955 年,帶著人生困惑,他去了美國。李濟盼他學成回台灣,他卻選擇留美國。羅泰說,這一選擇不知是不是與他的牢獄之災有關。李光謨則推測,也許是為了日後與大陸合作。
張先生第一次回北京是1975 年5 月,離開北京已經29年。他是隨美國古人類學代表團訪華,既是為了學術交流,也是為了看望故人,更大願望是看望故人。這以後,他多次回北京。1980 年,他終於見到他大哥。1982 和1983 年,他在《秋水》雜誌(波士頓地區的華文雜誌)上寫過三個短篇小說,都是寫他回大陸看故人。
《楊老師》是寫他在台北建國中學上高中時的老師,原型是上面提到的羅老師。羅老師回大陸,曾在上海軍管會工作,後回雲南。肅反打成胡風分子,反右打成右派,他在台灣的革命經歷換來的是“敵特嫌疑”,“文革”遭罪,老婆離婚,跳樓自殺,摔成殘廢。
《孫在芳》是寫他的小學同學。這所小學是日本人辦的。“孫在芳”的原型是《番薯人的故事》提到的管彤芬,文化漢奸管翼賢的女兒。她爸爸任偽職,被同學恥笑,她說,早晚有一天,你們會知道,我和我弟弟是不是跟小日本好。後來她參加了共產黨,專門負責送情報,大冬天裡,天天在冰水中渡河,落下一身病。1949 年後,她爸爸被槍斃,弟弟自殺。“孫在芳”臨死前,“我”去看她。病榻上的她,骨瘦如柴,面帶微笑,一點不怕死。
《王恢與李繼禹》是寫他在北京師大附中上初中時的同學。書中的“我”和“老張”是台灣人,後來去了台灣。“王恢”和“李繼禹”是北京人,後來投身革命。“李繼禹”,“文革”被打斷雙腿,想不到獻身革命,反而成了革命對象。有一天,“我”在台灣撞見“王恢”。原來他早就潛入台灣,不幸於“四六”事件被捕,受盡酷刑,出獄後,靠擺攤算命過日子,下場很慘。“老張”“王恢”和“李繼禹”的原型是誰,我不清楚,反正是代表了兩種選擇,選擇革命都倒了黴。
他的3 篇小說,主要人物都是台灣說的“共匪”。他本以為,這些人都是革命功臣,現在至少也是“中級以上的干部”,萬萬想不到,這些人的下場都很慘,而且讓他更為驚訝的是,他們居然無怨無悔。張先生筆下的“小人物”說明了什麼?很多人都認為,他的故人,凡是參加革命,凡是留在大陸,凡是跟了共產黨,活該倒霉。相反,張先生在美國,是國際知名的大學者,肯定最幸福。但張先生怎麼看呢,你猜猜看。
在小說《楊老師》中,“楊老師”的兒子“楊強”寫信給“我”,痛說他爸爸遭受的種種苦難,說他執迷不悟,這一輩子全白活了。“楊強”的原型是羅剛之子羅鳴(已去世)。他說他是學物理的,最近有驚人發現,要“我”幫他在美國發表,沒準能得諾貝爾獎,“那時我要向美國的朋友,向全世界的朋友,控訴中國××× 的××× 暴行”。“我”很悲憤,不知如何作答。最後,他這樣說:
照來信說,楊老師自1957 年來遭受了不少磨難,我很替他痛心,但是我並不覺得他的一生因此便都浪費了。也許我這麼想是因為我沒有目擊他的磨難,卻在30 多年以前與他一起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日子——我說快樂並不是因為天下太平,生活如意,而是因為我們是為了一個理想而鬥爭著,並且還相信在這個鬥爭上我們是一定會勝利的,而一旦勝利,黑暗便消滅,太陽便上升,天便亮了。楊老師比我還幸福,因為他更進一步地經歷了天亮的過程,而我卻一直停留在舊社會裡面。你的父親為了理想而奮鬥,而且進一步目擊了那理想的實現。你可曾想過:在中國五千年曆史上有幾個人有過這種幸福的經驗呢?他這一生顯然是沒有浪費了的,我們應當替他高興才是。
在這封信中,他把革命者比作虔誠的基督徒。他說:
基督徒如果生時虔誠,死後一定能進天堂嗎,這個問題自我們無神論者看是不能回答的。其實如果能夠回答的話,問題恐怕便多了。誰能保證死後的審判一定是公正無私的呢?萬一我們竟發現人間的黑暗也被帶入天堂,而死後面臨的審判是不公平的,竟然有託人情、走後門、拉關係這種情形發生,那麼虔誠的教徒會作何感想呢?
1948 年的革命者和教徒之不同,是他們有目擊天亮以後的福氣——也可以說是有目擊天亮以後的不幸。
最後,他把這樣的話留給楊強:
我們這幾代的人是最幸運的了,我們這幾代的人也是最不幸的了。我們的幸運是只有我們才有那走“向太陽、向自由、向著那光明的路”的千載一時的機會。可是那五千年來的黑暗有強韌的生存力量,不是一瞬間的光華便可以將它消滅的。要走那萬丈光芒的路是漫長的、崎嶇的、曲折的,我們跌倒的機會也比別人都多。這樣說來,你和你的父親的命運,和我的命運,和我們下一代,再下一代……不知下去多少代的兒女的命運,都是息息相關的。你的父親戰鬥過了,下面要看你的了。
在《王恢與李繼禹》中,他並不認為,在北京同學的四人中,去了美國的“我”才最幸福。相反,他以自嘲的方式,借別人的口,向自己發問,在中國人受苦受難的日子裡,無論為台灣,還是為大陸,你都做了什麼?“我”很慚愧,無言以對。
張先生去世後,三聯書店編了個紀念集,書名是我起的,叫《四海為家》,編者前言由我代筆(未署名),我把我對他的理解寫在這篇前言中。後來,張光正先生打電話,要我把這篇前言當《考古學家張光直文學作品集粹》的代序,我答應了他。
同樣的歷史,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受。
張先生不是文學家,但他的文學作品,讓我非常感動。最近,我又讀了一遍,不是當文學讀,而是當歷史讀。它讓我想起我的北京,想起我執教28 年的北京大學,想起我生活其中的上一個世紀。
這100 年只是剛剛翻過的一頁,宛如昨日。它不僅對我們的父輩是轟轟烈烈,對張先生是魂牽夢繞,對我也是揮之不去。
記憶的碎片紛至沓來,有如大樹飄零。
歷史就在你的腳下。
來源:《北大中文系第一課》,北京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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