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細讀
登山家阿果
即將在城邦出版的書
《我在這裏 山在那邊》
書中記錄他
冰雪絕地中的自我對話
那是生命故事
也是生命之謎
阿果無氧登頂五座
八千公尺以上的高山
幾度創下台灣登山紀錄
他囑我為文 替他的書
寫點東西
説是推薦文 或説是序文
太世俗
毌寧說 他想與我對話
用文字
因為我看著他長大
因為我有太多為什麼
在書中他也自問
許多為什麼 例如
為什麼我要攀登
我在追求什麼
為什麼我會站在這裏
站在世界的盡頭
站在生與死的邊界
為了孤絕?為了黑白絕地之美?
為了?
人世間 有很多為什麼
都沒有為什麼
也許
也許答案是有的
只是答案在風𥚃
在冰封幾十億年的地底
在宇宙深處的某一顆星球
我不知道
/阿南 20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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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阿果 與他的書:
《我在這裏 山在那邊》(城邦)
/黃武雄 2020-1-5
阿果這本書太好看了,細讀之後,你會發現自己忽然走在黑山與白雪的世界,看到謎樣的生命故事。
對我來說,阿果是個透明得可愛的年輕人,同時又是一個謎。一個透明的人慢慢長成一個謎,這個謎又似謎非謎,好像拼圖遊戲一樣,可以一點一點拼出很多有趣的圖片與風景,雖然不是謎的全部。
我看著阿果長大,他與我很親,長大後仍然時時出現在我的面前,自在的聊他的想法、聊他種種感受。我好像很知道他,好像。
另一方面,他帶著夢想去攀登的高山—七千公尺以上終年冰雪覆蓋的絕地,對我卻是全然陌生的世界。我可以想像它的美,但始終停留在想像;更令我感到困惑的,是阿果與高山、與冰雪連結的內在世界。
他在追尋什麼?攀登的夢想?絕地的美?挑戰生命的極限?一次次徘徊在生死邊緣,為了什麼?在雪崩之前、在絕對的孤單中、在體能的極限下,什麼是活著的意義?什麼是生命意志?什麼是犀利卻謹慎的風險評估?什麼是沒有折扣的生之勇氣?
這些謎樣的問題與故事,留待阿果用他一整本書來答覆;我手上這三仟多個字則用來描寫走進謎樣世界前那個透明的男孩。
小四時,阿果與哥哥阿吉,從鹿港的小學來到台北。我在他舅舅的幼稚園初識。
那時的阿果還不怎麼特別,就是一個樸素的、憨厚的,來自郷下的孩子。學校莫名其妙暴虐無知的打駡教育,把他與哥哥活活潑潑的生命力硬壓下去。
然後他舅舅送他去體制外的種籽學苑讀完小學。種籽位在烏來信賢村。忽然他像花苞一樣綻放了他的生命。舅舅的鼓勵與完全的包容、父母的支持、學苑的開放自由、南勢溪的澗水、野地的體驗、原住民教師林義賢帶引他在山林中狩獵、在大自然中自由探索的生活⋯灌溉了這個張大眼睛、正望向世界的孩子。
這段變化的經歷,書中有簡短但極精彩的描述。讀者千萬不要錯過。
阿果十四歲左右,苗栗山上的全人中學創立。這是叧一所體制外的自由學校,招收10-18歲的孩子。創校人是畫家老鬍子;徐明瑋、劉興樑協助規劃。那是座落在山中的學校,遠離城市的喧囂。
在那裡阿果如魚得水,開始深度學習種種知識與技能、與同儕一起搞怪、自由思辨,跟著歐陽老師帶領的隊伍走向高山。
那個名字叫阿果的小孩,就這樣長大了。他與同學在不斷思考與不斷跌撞中長大,從跳水、投籃、擊劍、登山、觀察花草蟲鳥、談數學、天文、打屁、狂飆、惡作劇、⋯他們在成長,在尋找自我、在鍛鍊生命。
阿果比我的孩子阿詢大四歲,自小兩人玩在一起,情同兄弟。有一天從全人回來的阿果對十一歲的阿詢說:「來全人,我罩你」。就這樣,阿詢也進了全人。
十六、七歲時,阿果提出在家自學計劃,與阿詢兩人相偕跟我學數學。我不想按步就班教他們什麼,只同他們聊些有趣的東西,打開他們的視野。一個學期之後,我手寫兩張「epsilon班」結業證書發給兩人。epsilon意味數學小矮人的意思—戴著小紅帽幫白雪公主解決難題的小矮人。
那是一段開心的日子。與兩小鬼混、談天説地闖蕩數學世界。我自己不認真,也沒要求他們認真。唯一的效益,是両人聽著我説數學升天入地的故事,說如何測量月亮有多遠?如何計算太陽有多重?我喜歡他們瞪著我寫在黑板的算式,眼𥚃發出亮光的片刻。
嘴裡同時發出長長的、O的聲音:「O ——會是這樣喔?⋯」「O—-」人總是在驚嘆時才學到東西,那是主體經驗與客體經驗,相互碰撞的美麗時刻。
青少年的階段,阿果成熟得很快,遇到問題都自己去摸索、去解決。在憨厚的外表下,他有很强烈的好奇心,問題意識像他的觸鬚,探向各個遇到的領域。積極的行動力則是他的翅膀。
這與一般體制內孩子被迫整天讀書考試的成長經驗很不一樣。沒有人加給他什麼壓力,所有的壓力來自內心,來自他自己熱情投入的事物,從這裡激發出他的責任心。
就這樣他的心智與能力快速成長。他的自信心也隨著紥根。
不要忘了阿果是一個優秀的青年木匠。他是一個動腦又動手的人。中學畢業不久,他就當起專業的木工。每天淸早六點鐘起床,騎上摩托車在台北縣巿的街道奔馳,趕去工地。就這樣他不辭勞苦,工作三年,累積了在基層打拚的草根經驗。
那些年他考上乙級木工執照,自己也成了木工師傅。
阿果在全人讀書時,有一天找我去他的房間,指著牆上的地圖説,他四十歲之後將遊歷世界各地,一路靠做木工為生。就是那段日子他帶同學一起為全人鋪設教室木頭地板,也協助在教室區前搭蓋大片露台。
據阿果説,他的木匠父親技術很好。他耳濡目染,也就學了一些能耐。木工是創造性的行業。木匠的腦筋必須靈活,他的工作是一貫作業,從素材到成品,不斷解決問題,在解決問題中發展心智,發展抽象能力。三十年前,我寫了一本書叫《木匠的兒子》,去年又重寫,改標題為《小樹的冬天》,書中闡明的便是這個論點。阿果擅於解決問題,或許與他的木匠經驗有關。
真的要寫阿果,我必須用一本書的篇幅,因為這孩子就在我眼前長大,我知道很多細節,知道很多他成長的祕密。
每次他來找我,翻翻我散滿一地的書,翻到有興趣的,他看了看,記下書名與作者,自己就去弄一本來讀。我不算好為人師,不會督促他讀這讀那,也從來沒想到要給他一份有系統的書單。
但他還是讀了很多書。有一天我赫然發覺,連女記者尾崎真理子訪問大江健三郎那本厚厚的《作家自語》、連名叫高興的作者東拼西湊寫出來的《米蘭昆德拉傳》,他都讀過。這些書陪伴著阿果,在他的青少年期,起了很大的作用。
尤其描寫絕望的印第安人最後悲歌的《在山𥚃等我》、描寫丟開文明世界的享樂孤獨走向冰雪絕境的《阿拉斯加之死》、⋯都深深觸動他的內心世界,造就了今日的阿果。你讀現今阿果寫的這本書,就會看到那両本書留在他心上的餘韻。
阿果就是這樣長大:動手動腦,思考看書,東碰西撞,有時順利有時挫折。然後這些經驗在他心底發酵,年復一年。我看著他長大,就像看著「透明的」酒罈。很多東西都變了,他的思慮他的身體他的雙手,只有直樸與溫厚依然。
書中你會讀到很多溫暖感人的片段。記得要設想你是那個在零下二、三十度冰雪中的山崖,陪伴受傷的友伴十個鐘頭靜待救援的他,你才會了解什麼是真正的溫暖。
我筆下透明男孩的故事,暫時交代完了,但那個吸引透明男孩一步步走進去的謎樣世界呢?
他自身的內心世界,對我成為謎,是他走向八千公尺覆蓋冰雪的高山,宣告無氧攀登那一刻開始。
「攀登是孤獨的」。阿果在他的書中寫道:「我獨自面對綿延的雪坡,走在四周無人的環境中,往往會想著攀登對我的意義。我為什麼要爬山?這到底對我有什麼意義?⋯我為什麼為什麼會站在這裡?」
他告訴過我,那座K2在1990年代仍有四成的人去了沒有回來,但現今技術與支援改進,傷亡已經大幅減少。書中他多次提到生死無常的真實際遇。
我問過他為什麼堅持無氧?問過他踩在生死邊界去攀登的意義是什麼?問過他探險是為了「與事爭」還只是「與人爭」?
不只全人的孩子,任何在自由溫暖、了解與尊重的氛圍中長大的孩子,不會矇蔽自己,我一直如此堅信,因為他們習於真誠思辨,不會怕逼近內心的自己而受傷,不會怕面對自己而啓動防衛機制,架起圍牆。不會矇蔽自己是每個人一生永遠的課題。
與全人的孩子阿果、元植、阿詢、⋯我一向可以放懷直追問題的核心,無需迂迴繞彎,因為他們不會矇蔽自己,因為他們是在自由與尊重下長大的孩子。
就在剛過去的十月,阿果與元植從Nanga Parbat攀登回來,七、八個全人長大的孩子們,包括少殺、政翰,還有元植的女友銘薇、⋯齊聚在我租居的農舍,認真討論登山的核心價值,討論那些謎。為什麼要攀登?為什麼要探險?踩在生與死那條界線是什麼意義?
但有些謎還是謎。不久前阿果同我描述過,七、八千公尺的山與冰雪,只有黑與白両種顏色,綿延的黑與無盡的白,直入天際。
終於阿果寫完書,把書稿帶到我的眼前,把他謎樣的經驗世界與內心故事用五、六萬個字寫在書裡。我一個字一個字細細咀嚼,用心讀完全書。
謎樣的、只有黑與白的世界,好像變得清晰,又好像回復模糊。但即使是清晰的謎,是否就不再是謎?
這最後的問題,或許是永遠的謎,不只對於我,也對於每一個人。
因為它不再是語言範圍內的謎,而是在崖底冰封千年的生命之謎。
只是逼視生命之謎的同時,我彷彿聽到來自遠古的心跳:「平安回來。」那是他摯愛的人們竊竊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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