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
臉書後台
有一位空服員臉友
請我能否在臉書簡單發文
給罷工的她們一些支持
我因最近昏昏沌沌
沒有掛網
對此事缺乏關注
後來我去房慧真的臉書看了一下
連結到一篇報導者的文章
但我也只是個事不關己的阿北(病奄奄)
但中午我去醫院等驗血報告
坐在一堆老人間看電視
看到新聞說資方補新空服員
有一種惘惘的威脅是
那麼罷工的空服員可能「回不去了」
然後我感覺我們的媒體怪怪的
他都是採訪一些停飛而暴怒的乘客
或疲累的地勤
好像這社會要把航空公司罷工的
壓力 不關我事但造成大亂
全歸咎給那些「沒事惹麻煩」的空姐
這作為一個旁觀的阿北
突然有一種很爛的情感
如果我們這個社會
在經過 旁觀一場勞資對決
結果被主流媒體操作成這樣
讓資方的高段公關可以按其意對社會散放
對資方一面倒的氣氛
我們這個社會
內稟的良善 同情 看不過去強凌弱
或基本的公民素養
真的大傷 而不自知
我們便可悲的只是自私而冷漠的
「別礙到我褔利 方便
你們吵你們的 快點結束」
我在醫院看電視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因為我一位老朋友
他女兒也是長榮的空姐
也去參加罷工
我打電話問他
這位老爸爸氣壞了
我這位美麗的姪女
性格超乖馴能吃苦
她大學修雙學位
假日還打超多工
她可不是公主病那種女孩
我老哥們在電話中跟我説了許多
其實你必須只有是空服員
才能體會的 公司許多超時工作的壓榨
「如果沒有迫害到她們的身心 公平
二十多歲的小孩 誰會想跳出來
冒著被秋後算賬的風險?
她們不是自私的孩子
現在外面找工作又那麼難」
我因病來腦袋有點暈
記不得電話中説的細節
但貼這篇文只是提醒大家
給這些熬夜抗爭
平日習慣訓練是鞠躬溫柔
忍耐某些乘客覺得自己是皇上 是大爺
那樣在高空艙壓 高危險
窄空間 長期站著 日夜顛倒
這些女孩若是在職場受到
資方強硬的剝削
她們坐在那裡抗爭
我們可以給她們一㘹溫暖
支持 加油
「女孩們 加油!」
而不是冷漠的內化那媒體
天啊 那是我認識的有人情味的台灣人嗎?
***
Paul Engle 與 聶華苓女士
2007.10由
於Gmail 今天的每日名言為:
Quote of the Day - Paul Engle - "Wisdom is knowing when you can't be wise."
Paul Engle (Wikipedia)在中文也是很有名的,他太太聶華苓女士寫過出版過許多相關紀錄和回憶錄....
But maybe it's up in the hills under the leaves or in a ditch somewhere. Maybe it's never found. But what you find, whatever you find, is always only part of the missing, and writing is the way the poet finds out what it is he found.
Paul Engle
Paul Engle
逃與困(下) ——聶華苓女士訪談錄
◎ 廖玉蕙廖:可不可以趁這個機會談談您平常的閱讀經驗呢?
聶:我什麼都讀!你看我這裡中文書也有、英文書也有,反正抓著什麼讀什麼。我的書很多,我們已經捐了三千多冊的書到圖書館。書多到已經氾濫了,都放不下 了。在美國,當然美國的東西得接觸,如報紙、雜誌、書籍。許多是作家朋友送的,另外,我自己也找些文學、歷史方面的書來讀。床頭放的《紅樓夢》、《聊齋》 是百讀不厭的,還有唐詩宋詞。我也看歐美當代的文學作品。當然,當代的中文作品,是非讀不可的。
經驗累積寫作才情與聶:我什麼都讀!你看我這裡中文書也有、英文書也有,反正抓著什麼讀什麼。我的書很多,我們已經捐了三千多冊的書到圖書館。書多到已經氾濫了,都放不下 了。在美國,當然美國的東西得接觸,如報紙、雜誌、書籍。許多是作家朋友送的,另外,我自己也找些文學、歷史方面的書來讀。床頭放的《紅樓夢》、《聊齋》 是百讀不厭的,還有唐詩宋詞。我也看歐美當代的文學作品。當然,當代的中文作品,是非讀不可的。
生命厚度
廖:能不能以您的寫作經驗,給喜歡寫作的朋友一些建議?
聶:小說寫人,所以關於人事、世事、閱讀都很重要。我對很多東西都有興趣。剛開始寫作的時候也許不容易,要靠慢慢累積,除非是天才。大半都不是天才!天才 沒有幾個,一般就是慢慢地寫出自己的路子來,不斷地寫、不斷地寫,就能夠把握了。把握你的語言、把握你的題材、把握你的主題,就是不斷地在那練功夫。不 過,一般寫小說的人好像自然對世事、人事感興趣,對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有興趣,連閒言閒語也不放過!
廖:談談您到美國這麼多年來的生活狀況吧。
聶:自從到了愛荷華之後,精神上就整個的解放了,生活上非常豐富,接觸面也很廣,知識、文學、人文各方面,對我當然都很有影響。我跟Paul Engle的生活,除了我們都是搖筆桿、敲打字機的人,也一同主持「國際寫作計畫」。以前我們在舊辦公大樓裡是鄰居,上午在家裡做自己的事情,寫作什麼 的。下午一同開車去學校,五分鐘就到了。我們的辦公室對著河,下午回來也是一起回來。回來時,也許想買點菜,就一起去買菜;家裡需要釘東西,沒有釘槌,就 到五金店去買個釘槌,生活上點點滴滴都是在一起。出去旅行固然在一起,甚至接受榮譽博士,也是兩個人同時接受。當然個人有個人的另外一套,但是像本州州長 給的「文學成就」就是一起接受的,美國五十州的州長給的獎,也是我們倆一起接受的。我們的私生活和工作都在一起,常常就是我說上半句,他接下半句,正是我 要講的;或是他說上半句,我接下半句,也正是他要說的。
我們走過很多地方,去過很多國家。一九九一年,我們計畫去歐洲兩個月,兩個人一起去波蘭接受華勒沙新政府的「文化奉獻獎」。然後,再去捷克會見哈維爾總 統及南斯拉夫、芬蘭、波蘭等地的老朋友,也要去波羅的海的那些小國家及德國,因為Paul Engle的祖先是從德國黑森林來的。那時,我的女婿、女兒、外孫都在德國,女婿是德國外交官,他們剛好從北京調回德國,我們準備去看他們,結果在機場 Paul Engle突然倒了。他沒有毛病的!我們預備上飛機,他說:「我到那個角落去幫你買一本Newsweek在飛機上看。」我說:「你去吧!」他就把他的東西 都交給我,等到別人都上飛機了,我想他怎麼還不來?就去找他。 找到的時候,發現他已經倒在地上了。有人在給他急救、搶救,我一看到他就知道完了。送去急 救中心不到五分鐘,醫生跟一位神父一起出來,我就知道了。那件事對我的打擊很大,差不多兩、三年恢復不過來,生活簡直是……
廖:非常意外?
聶:非常意外!高高興興上路,上路的那天早上,他還在種鳥蘿,他很會種花。我看見地上攤著一些土,就對他說:「我們要走了。趕快種上去呀!我們還得兩個月 才回來。」他就把它種在盆裡了,到現在長成這麼濃密的樣子。我一定要好好把它保存下去,已經十一年了,他過世已經十一年了。
廖:在您寫的〈苓子是我嗎?〉這篇文章裡,您曾經說過:「寫作是為了擺脫寂寞。」您現在還是同樣的心情嗎?
聶:寫作一定要寂寞,你必須要忍受寂寞,不然的話就沒有辦法。也不一定是擺脫,是要忍受得了寂寞。我現在雖然是一個人,但是也有很多事情。最近兩年,因為 Merrill要我參與「國際寫作計畫」的顧問工作,我就又「顧」又「問」起來了。不過,主要還是寫回憶錄,在寂寞中回想前塵。
人生如戲盡情盡興過活
廖:除了寫回憶錄之外呢?近況如何?台灣的文友都很掛記您哪!
聶:Paul Engle過世以後,生活很孤獨,也很豐富,說起來很矛盾。我朋友不少,而且對我都非常好,美國朋友、中國朋友都是,常常有人找我去吃飯。朋友裡面有一個 很好的韓裔美籍的藝術家,是我在美國最好的朋友,名字叫朱晶嬉。我常常跟她在一起玩,不是玩就是吃啊,到處跑啊。她也瘋瘋癲癲的,我們可以開車兩個多鐘 頭,就為了吃一頓墨西哥飯,是交往三十一年的老朋友了。還有些中國朋友和美國朋友,在Paul Engle過世以後,這些朋友對我特別好,有的是Paul Engle跟我一起認識的,有的是我後來認識的。也有一些比我年輕的,昨晚就有兩位美國年輕朋友帶了自己做的點心,到我家裡來喝酒、聊天,常聊到十二點 多,捨不得走。
就像妳剛才說的,我好像比較接近現代。我也比較接近美國,大概因為是我跟Paul Engle結婚的關係,所以比很多中國作家、中國人,更投入美國社會。比方說選舉吧!我就關心得不得了!他們的選舉,譬如議員的選舉、總統選舉,我不只是 喜歡看選舉的競爭、辯論,也把它當戲看。選舉把人的優點、弱點,美的、醜的都暴露出來了,也展現了人世變遷、權力更迭、人生無常。這都是戲!我目前的生活 可以說:隨興、隨意、隨緣。我當然非常非常想念Paul Engle,真的是無時無刻不想他。
廖:您這兒的居住環境真美!我記得您稱呼這個地方叫「鹿園」,平常有鹿出入嗎?
聶:有!每天下午我會出去餵,現在還不會出來,有十幾隻。
廖:那些鹿會不會傷人?
聶:不會傷人,牠們怕人,你一出來牠就會跑掉。那些野鹿都被我們餵成家鹿了,有公鹿、母鹿、小鹿,我們餵了二十幾年了。牠們吃一種玉米跟鳥食混合的飼料, 以前都是Paul Engle餵,他過世以後,我延續這個傳統。冰天雪地也去餵,就撒在那山坡頂上,牠們聞到了就會自己出來吃。現在是五、六隻,冬天山谷裡沒東西吃,就會有 十幾隻跑出來。鹿昂頭走出樹林的姿態特別好看。鹿是六親不認的,公鹿來了就把母鹿趕走,母鹿來了就把小鹿趕走,公鹿母鹿一起來,小鹿就會自己走開。有時候 我忘記撒鹿食,牠們就在那個坡上,朝這裡望,非常有趣。
廖:謝謝您抽空接受採訪!我們期待您的回憶錄《三生三世》早日完成。 ● (hc按:似乎兩岸都有版本)
2017
回憶聶老師
有一天傍晚,我們約好去聶老師家吃晚餐,我依記憶步行走至那公路旁的小山丘,那些美國人式的,像雪花球裡模型的一幢幢房子,便依山路而上。但我不知在哪處。記憶的細鈎脫落了,我轉進一個上坡,按著記憶中方位,但感覺那房子那些細微印象不太一樣,草坪上扔放著小孩的沙鏟、水桶,我在門邊朝屋內喊了幾聲:「聶老師!聶老師!」但完全沒有人應,那周圍的綠光和靜謐朝我包圍過來,我想我是記錯了,往上坡再上去,往下一個彎岔的屋子去喊,我內心很恐懼,因為我英文太爛,如果跑出來個美國人屋主,用英文問我,我該怎麼回答呢?後來我是用跑的,回到那小山坡的入口處,反覆重來,但聶老師家的「鹿園」就硬生生在我記得的這個區塊消失了。
我後來實在筋疲力盡,站在那最初的入口的公路旁抽菸,那些車輛疾駛而過,感覺像某些攝影照片的曵光效果。我感覺我那樣一個流浪漢模樣的華人,孤立在那,好像賈樟科的電影裡的某些鏡頭哦,內心只是非常巨大的茫然:「這裡是哪裡?」
後來祁蓮恰好開車經過,停下來,奇怪的問我:「你為什麼站在這裡?」我說我迷路了,她笑說聶老師家是在下一個小入口上坡啦,我便上車。到了聶老師家,所有人都到了,聶老師很擔心的說:「我就說你是不是忘記了?」於是一切又像我記憶中那麼溫暖、所有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話、笑。
我記得有一次,在祁蓮家,也是她親自做了好幾道菜,用漂亮的大盤子裝著,有的還一邊戴著防燙大手套從烤箱中拿出,那是美國人式的餐桌氛圍(我在電影中看到過),但是那次除了我,聶老師、祁蓮和譚嘉,都是女性,他們爭辯起《紅樓夢》中最愛的是誰。譚嘉說她後來較喜歡寶釵,那麼複雜、多層次的人情世界,後來我們知道,所以人的命運其實那麼悲慘,真的年紀愈大,愈喜歡寶釵,喜歡她的體貼和大器;但祁蓮說哪有,她還是愛黛玉,就是因為愈知道那重重密覆的各人生死、家族命運,所以關係的疊加那麼龐大,才更感到黛玉的純真之可貴,那個「真」,是中國千古最難最難的一個文人心靈創造出來的真自由魂........
後來她們問:「聶老師那妳最喜歡其中的誰?」聶老師突然露出調皮的貓臉的笑:「我?我全都愛,真的,全本《紅樓夢》,每個人物我都愛,我要是曹雪芹,每個人物都是心頭肉啊。一個寫小說的人,怎麼可能不愛那每一個都各有他們個性的人物?」
我想這種「汎愛」,不是機鋒証辯,而是聶老師真的熱愛人心,那像不同藍寶、紅寶、翡翠、珊瑚、祖母綠、珍珠、瑪瑙、白玉……各種不同光輝、器品,那不同性情,又不同思想背影,生命遭遇不同磨難的藝術家們,她說起各自不同的他們,兩眼都濡濕晶瑩著一種深深的寶愛。說起年輕時的陳映真,啊,那個帥,即使坐了那些年牢,一點苦樣子都沒有,臉還是像雕塑一樣英氣颯颯。說起年輕時的林懷民,啊,像是才氣都要缽滿流溢出來。說起丁玲,啊啊,她很妙,特別感興趣美國那些重機械啊,大型農耕機的工廠,好像去參觀了,一直嘖嘖感嘆。
另一次則說起,上世紀七十年代,她和Paul Engle第一次回中國大陸,那時好像整個氣氛還非常肅殺,她說她一定要見到艾青,他們在後海一處涼亭見到艾青,聊得非常愉快,分手時她將一疊外匯券硬塞給他,幾天後,艾青約他們去他家,那在胡同裡大院隔的其中一間,非常窄仄,四壁蕭然,艾青從床底拿出一報紙層層包裹,小心翼翼拆開,說我沒什麼東西,就這只紫砂壺,希望你們一定收下。
然後聶老師對一旁楞楞聽著她說故事的我和潘國靈,說:「艾青幾十年前給我的那只紫砂壺,就是我現在給你們泡茶的這把。」這都像一場場的魔術,有點像這個身材嬌小的老太太,在告訴我們,一幅又一幅的曲水流觴,或是她說起當年這個客廳,好像是以色列的作家和埃及的作家說著要打起來了,Paul Engle一點都不擔心,說他十八歲就是牽著兩匹馬到市集,路經鐵道,火車轟隆駛過,一兩匹馬受驚立起,他可是一手拉著韁繩,一左一右拉伴那兩匹要暴衝的馬啊。這些作家再怎麼爭吵,Paul說他抓得住那兩頭的繩子,聶老師說起這些作家們,當年在這個客廳,那就像《世說新語》裡頭的各種人物風華、意氣、瀟灑、光燄流曳,她好像在告訴我們:「孩子,創作者就該是這樣的啊!就該像野馬一樣,天地是那麼寬廣空曠啊!」
她自己一生的苦難沒有少過,後來回台後讀了她的《三生三世》,包括在大陸時期,流亡學生躲日軍轟炸,包括遷台後捲入其中的白色恐怖,《自由中國》,傅正被抓,殷海光的憤鬱;以及作為空官的弟弟摔機殉難。對於我這樣無知的後輩來說,她就是一個二十紀心靈可能經歷、所以恐怖、顛倒、痛苦的全幅唐卡,那些故事可以從積滿灰塵、污垢的所在,一件件拿出來,讓你看見人性的冷酷,但又看見人性的正直善良。以我的想像,像她這樣已經「活過三輩子」的老人,或應像張愛玲那樣,躲進自己的時間長廊,但聶老師卻總是伸出雙手擁抱你,充滿一種對即使你是新世界冒出來,還沒有清楚輪廓的小鬼,她也充滿著熱情和天真,以她的輩分,沒有人已是坐進文學史的神衹,全都是活生生的,抱著殘軀和這個世界,尊嚴的對話,每個詩人、小說家,都是她的孩子。我記得那年,她回台灣,參加在央圖的〈聶華苓研討會〉,輪到她上台時,她小小的個子,站在演講桌後面,對麥克風說:「瘂弦呢?」「鄭愁予呢?」「林懷民呢?」「李銳呢?」「李渝呢?」「向陽呢?」在全場年輕人的眼中,那像是一個遙遠時光的魔術,這些文學史中的傳奇,一個一個像小學老師在點名,他們或許頹頹老矣、白髮蒼蒼,但點到名,就調皮的站起,像小學生那樣喊「到!」
很怪,她家的客廳,那個幾代文人傳說的,整面牆的世界各的的面具,猙獰、驚悚、空望、詭笑、慈悲……各種表情,隨意可以看見牆上一幅黃永玉的畫、或是Paul Angel的咬著筆調皮微笑的照片,這個屋子輕輕一晃都是文學史的嘩嘩水聲。她兩眼濡濕告訴我們,當初她要離開台灣赴美,當時因為雷震案,好像所有人都不敢和她連絡,那時的氣氛極肅殺。但有一天,梁實秋把她找去家裡,用信封裝了一疊美金(我不記得是否是一千美金),告訴她去美國備在身上,她說起者些仍是淚光閃閃。然後就是這屋子,汪曾棋、艾青、阿城、北島、吳祖光、陳映真、楊逵、拍楊、痖弦、鄭愁予、茹志鵑、王安憶母女、莫言、余華、張大春……太多太多文學史的大名字,在那個冷戰年代,左派的、右派的、大陸的、台灣的,全在這客廳裡爭吵著,舉杯濺酒,談論著他們相信的文學,他們鄙視的文學。我和潘國靈坐在聶老師對面前,明明一屋靜謐、夜涼如水,但似乎耳朵的角度稍稍側傾一下,那麼像玻璃滿地摔碎的、銀光迸散的文學的爭吵、熱切的靈魂碰擊聲,彷彿立刻湧滿我們眼前。
後來我離開了愛荷華,回到了我不值得描寫的、紛亂、失魂落魄的人生。我那時對聶老師說,我第二年一定回去看她。但她似乎習慣了每一年,每一個作家孩子,分離前都這麼對她說。她說:「你自己要好好的。我老了,不一定能再相見了。」一晃十年,我沒有再回去那童話般的愛荷華。但「曾經在那一年去過愛荷華」這件事,有沒有改變了我內在、祕密的什麼?我想是、我有偷偷學習,比較慷慨,勇於伸出手臂去擁抱比我年輕的,兩眼充滿對文學的夢幻,同時又有被現實挫傷的神情,那些年輕人。我或許也學會,面對覺得啊,這個文明是否將要進入冷酷異境的驚悚時,或我有時也會對生命的困苦,感到徬徨,我會小聲告訴自己,不要慌,不要怕,如果聶老師在,她那個嬌小的身影,意味深長的笑,倔強的沒人可以恐嚇的站立姿態,她會說:「沒有比創作者更尊貴,更該挺起胸膛的。」愛荷華,不,應說是有聶老師那爽朗笑聲的愛荷華‘,真的可以讓最黑暗冰冷之境困住的小說家,變成浪漫溫暖的詩人。
我後來實在筋疲力盡,站在那最初的入口的公路旁抽菸,那些車輛疾駛而過,感覺像某些攝影照片的曵光效果。我感覺我那樣一個流浪漢模樣的華人,孤立在那,好像賈樟科的電影裡的某些鏡頭哦,內心只是非常巨大的茫然:「這裡是哪裡?」
後來祁蓮恰好開車經過,停下來,奇怪的問我:「你為什麼站在這裡?」我說我迷路了,她笑說聶老師家是在下一個小入口上坡啦,我便上車。到了聶老師家,所有人都到了,聶老師很擔心的說:「我就說你是不是忘記了?」於是一切又像我記憶中那麼溫暖、所有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話、笑。
我記得有一次,在祁蓮家,也是她親自做了好幾道菜,用漂亮的大盤子裝著,有的還一邊戴著防燙大手套從烤箱中拿出,那是美國人式的餐桌氛圍(我在電影中看到過),但是那次除了我,聶老師、祁蓮和譚嘉,都是女性,他們爭辯起《紅樓夢》中最愛的是誰。譚嘉說她後來較喜歡寶釵,那麼複雜、多層次的人情世界,後來我們知道,所以人的命運其實那麼悲慘,真的年紀愈大,愈喜歡寶釵,喜歡她的體貼和大器;但祁蓮說哪有,她還是愛黛玉,就是因為愈知道那重重密覆的各人生死、家族命運,所以關係的疊加那麼龐大,才更感到黛玉的純真之可貴,那個「真」,是中國千古最難最難的一個文人心靈創造出來的真自由魂........
後來她們問:「聶老師那妳最喜歡其中的誰?」聶老師突然露出調皮的貓臉的笑:「我?我全都愛,真的,全本《紅樓夢》,每個人物我都愛,我要是曹雪芹,每個人物都是心頭肉啊。一個寫小說的人,怎麼可能不愛那每一個都各有他們個性的人物?」
我想這種「汎愛」,不是機鋒証辯,而是聶老師真的熱愛人心,那像不同藍寶、紅寶、翡翠、珊瑚、祖母綠、珍珠、瑪瑙、白玉……各種不同光輝、器品,那不同性情,又不同思想背影,生命遭遇不同磨難的藝術家們,她說起各自不同的他們,兩眼都濡濕晶瑩著一種深深的寶愛。說起年輕時的陳映真,啊,那個帥,即使坐了那些年牢,一點苦樣子都沒有,臉還是像雕塑一樣英氣颯颯。說起年輕時的林懷民,啊,像是才氣都要缽滿流溢出來。說起丁玲,啊啊,她很妙,特別感興趣美國那些重機械啊,大型農耕機的工廠,好像去參觀了,一直嘖嘖感嘆。
另一次則說起,上世紀七十年代,她和Paul Engle第一次回中國大陸,那時好像整個氣氛還非常肅殺,她說她一定要見到艾青,他們在後海一處涼亭見到艾青,聊得非常愉快,分手時她將一疊外匯券硬塞給他,幾天後,艾青約他們去他家,那在胡同裡大院隔的其中一間,非常窄仄,四壁蕭然,艾青從床底拿出一報紙層層包裹,小心翼翼拆開,說我沒什麼東西,就這只紫砂壺,希望你們一定收下。
然後聶老師對一旁楞楞聽著她說故事的我和潘國靈,說:「艾青幾十年前給我的那只紫砂壺,就是我現在給你們泡茶的這把。」這都像一場場的魔術,有點像這個身材嬌小的老太太,在告訴我們,一幅又一幅的曲水流觴,或是她說起當年這個客廳,好像是以色列的作家和埃及的作家說著要打起來了,Paul Engle一點都不擔心,說他十八歲就是牽著兩匹馬到市集,路經鐵道,火車轟隆駛過,一兩匹馬受驚立起,他可是一手拉著韁繩,一左一右拉伴那兩匹要暴衝的馬啊。這些作家再怎麼爭吵,Paul說他抓得住那兩頭的繩子,聶老師說起這些作家們,當年在這個客廳,那就像《世說新語》裡頭的各種人物風華、意氣、瀟灑、光燄流曳,她好像在告訴我們:「孩子,創作者就該是這樣的啊!就該像野馬一樣,天地是那麼寬廣空曠啊!」
她自己一生的苦難沒有少過,後來回台後讀了她的《三生三世》,包括在大陸時期,流亡學生躲日軍轟炸,包括遷台後捲入其中的白色恐怖,《自由中國》,傅正被抓,殷海光的憤鬱;以及作為空官的弟弟摔機殉難。對於我這樣無知的後輩來說,她就是一個二十紀心靈可能經歷、所以恐怖、顛倒、痛苦的全幅唐卡,那些故事可以從積滿灰塵、污垢的所在,一件件拿出來,讓你看見人性的冷酷,但又看見人性的正直善良。以我的想像,像她這樣已經「活過三輩子」的老人,或應像張愛玲那樣,躲進自己的時間長廊,但聶老師卻總是伸出雙手擁抱你,充滿一種對即使你是新世界冒出來,還沒有清楚輪廓的小鬼,她也充滿著熱情和天真,以她的輩分,沒有人已是坐進文學史的神衹,全都是活生生的,抱著殘軀和這個世界,尊嚴的對話,每個詩人、小說家,都是她的孩子。我記得那年,她回台灣,參加在央圖的〈聶華苓研討會〉,輪到她上台時,她小小的個子,站在演講桌後面,對麥克風說:「瘂弦呢?」「鄭愁予呢?」「林懷民呢?」「李銳呢?」「李渝呢?」「向陽呢?」在全場年輕人的眼中,那像是一個遙遠時光的魔術,這些文學史中的傳奇,一個一個像小學老師在點名,他們或許頹頹老矣、白髮蒼蒼,但點到名,就調皮的站起,像小學生那樣喊「到!」
很怪,她家的客廳,那個幾代文人傳說的,整面牆的世界各的的面具,猙獰、驚悚、空望、詭笑、慈悲……各種表情,隨意可以看見牆上一幅黃永玉的畫、或是Paul Angel的咬著筆調皮微笑的照片,這個屋子輕輕一晃都是文學史的嘩嘩水聲。她兩眼濡濕告訴我們,當初她要離開台灣赴美,當時因為雷震案,好像所有人都不敢和她連絡,那時的氣氛極肅殺。但有一天,梁實秋把她找去家裡,用信封裝了一疊美金(我不記得是否是一千美金),告訴她去美國備在身上,她說起者些仍是淚光閃閃。然後就是這屋子,汪曾棋、艾青、阿城、北島、吳祖光、陳映真、楊逵、拍楊、痖弦、鄭愁予、茹志鵑、王安憶母女、莫言、余華、張大春……太多太多文學史的大名字,在那個冷戰年代,左派的、右派的、大陸的、台灣的,全在這客廳裡爭吵著,舉杯濺酒,談論著他們相信的文學,他們鄙視的文學。我和潘國靈坐在聶老師對面前,明明一屋靜謐、夜涼如水,但似乎耳朵的角度稍稍側傾一下,那麼像玻璃滿地摔碎的、銀光迸散的文學的爭吵、熱切的靈魂碰擊聲,彷彿立刻湧滿我們眼前。
後來我離開了愛荷華,回到了我不值得描寫的、紛亂、失魂落魄的人生。我那時對聶老師說,我第二年一定回去看她。但她似乎習慣了每一年,每一個作家孩子,分離前都這麼對她說。她說:「你自己要好好的。我老了,不一定能再相見了。」一晃十年,我沒有再回去那童話般的愛荷華。但「曾經在那一年去過愛荷華」這件事,有沒有改變了我內在、祕密的什麼?我想是、我有偷偷學習,比較慷慨,勇於伸出手臂去擁抱比我年輕的,兩眼充滿對文學的夢幻,同時又有被現實挫傷的神情,那些年輕人。我或許也學會,面對覺得啊,這個文明是否將要進入冷酷異境的驚悚時,或我有時也會對生命的困苦,感到徬徨,我會小聲告訴自己,不要慌,不要怕,如果聶老師在,她那個嬌小的身影,意味深長的笑,倔強的沒人可以恐嚇的站立姿態,她會說:「沒有比創作者更尊貴,更該挺起胸膛的。」愛荷華,不,應說是有聶老師那爽朗笑聲的愛荷華‘,真的可以讓最黑暗冰冷之境困住的小說家,變成浪漫溫暖的詩人。
(本文發表於 <明報>月刊 "IWP專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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