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七月在美西夏令會演講,我演講時,前輩醫師宋瑞珍熱情參與,會後相約還要見面,就在今天下午。
見面前,我默默讀著他的回憶錄。
他是一位心臟電生理學巨擘,他的回憶錄是一部橫跨兩大洲、交織著挑戰、機遇、 mentorship 與人性反思的「奧德賽」。宋教授的生涯,無疑是典範。
啟程:從台大到威斯康辛的「神差天使」
宋教授的醫學旅程始於台大醫學院,他以「年度實習醫生」的榮譽畢業。他的同學有陳定信、許信夫等人。
然而,這份在天之驕子光環下的資歷,在1960年代末的美國,卻顯得微不足道。當面他甚至跟我說自己是「美國的波波」,但我跟他說,把當年的他放在全世界任何一間醫院,只要一段適應期,他很快會成為該院的佼佼者。
我特別注意到他這段經歷,見面時他也又提了一次:初到美國,他申請了19所大學的內科住院醫師培訓,卻收到了19封拒絕信。對一個頂尖學府的優異畢業生而言,這無疑是一顆顆震撼彈。然而,正如宋教授在回憶錄中反覆提及的「神差天使」,他生命中的貴人總在關鍵時刻出現。
1970年新年,一次探望堂兄的旅程,讓他遇見了威斯康辛大學的精神科主任 Milton Miller 教授,並獲得了與內科系主任 Robert F. Schilling 教授(正是教科書上「席林試驗」(Schilling test)的發明者)面談的機會。
但真正的轉捩點,來自另一個「天使」——Bon Secours 醫院的總住院醫師 John Muir。在宋教授焦慮等待三個月仍無回音時,Muir 鼓勵他「邁出大膽的一步」,直接打電話給 Schilling 教授。正是這通電話,讓他抓住了他人因越戰徵兵而釋出的一個空缺。
我常在演講中提到「勇氣」與「連結」的重要性,宋教授的故事便是一個完美佐證。更具戲劇性的是,一向反戰的他,竟因戰爭而獲得了改變一生的機會。這份坦誠,展現了科學家的自省。
邁阿密:奠定「解剖學基礎」的關鍵突破
如果說威斯康辛是宋教授打下扎實內科基礎的地方,那麼邁阿密大學就是他學術生涯起飛的跑道。在這裡,他遇見了他最重要的導師——Agustin Castellanos, Jr.(Tino)教授(古巴人)。
身為醫師,我深知在一個領域「挑戰權威」需要多大的勇氣。當時,對於常見的「房室結折返性心動過速」(AVNRT),醫界普遍認為其機制是抽象的「功能性分離」。但宋醫師在臨床工作中,敏銳地觀察到一個關鍵細節:在快、慢逆行傳導路徑轉換時,「逆行心房活化序列」有著明顯的轉變。
他大膽假設,AVNRT 不僅是功能性的,它更擁有實實在在的「解剖學基礎」:快速通路在前,慢速通路在後(靠近冠狀竇口)。
這個發現,是把一個抽象的「功能」問題,轉化為一個可以定位、可以處理的「解剖」問題。
不出所料,這篇論文初次投稿《Circulation》時,遭到了一位權威審稿人(多年後才知是杜克大學的 John Gallagher 教授)的嚴厲駁斥。但宋醫師沒有放棄,他勇敢地提出申訴,最終讓這篇論文得以發表。
這項發現在當時或許只是學術上的突破,但它為十多年後「射頻導管消融術」的出現奠定了最重要的理論基石。今天,全世界的心臟科醫師能透過消融「慢速通路」來根治 AVNRT,都得益於宋教授當年的堅持與洞察。
巔峰:UCSF 與史丹佛的學術領導
宋教授並未停下腳步。在 UCSF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 Francisco)期間,他轉向了更兇險的「心室性心動過速」(VT)。他再次展現了卓越的歸納與分析能力,將 VT 依據其電生理機制,劃時代地分為三類:折返性、增強自律性、觸發活動。這項發表於《JCI》的分類系統,再次為臨床治療提供了清晰的指引。
1991年,他受邀前往史丹佛大學,創立「心電生理學和心律失常服務部門」(CEAS)。他不僅是一位科學家,更展現了卓越的領導力與策略。他主動與 Kaiser 醫療機構合作,開創了穩定的病患轉診來源,並透過舉辦研討會、成立病友支持團體,將一個新生的部門打造成了世界級的醫學中心。
然而,這位醫界巨擘並非總一帆風順。回憶錄中,他坦承了1987年父親因胰腺癌在舊金山病逝時,他作為一名醫師的深切無助。那種「強烈的內疚感」與「食慾不振」,讓我們看到了一位頂尖醫師在面對至親時,最真實、最脆弱的人性。這段經歷也讓他深刻反思,醫師的職責不僅是治療疾病,更要傳遞「帶著希望的鼓勵」。
歸來:成大的「唐吉軻德」精神
宋教授的奧德賽,最讓我感動的是他「回家」的決定。
回家兩字,讓我想起兩個人的話,一位是薄柔纜院長,一位是李淋山院士。
薄柔纜曾說:「很可惜,台灣的醫師好像覺得花蓮很遠,到美國比較近,沒有人要去花蓮,倒是很多人跑來美國。」
這句話是有力量的,這句話讓在美國擔任腦神經外科醫師的黃勝雄,飛回台灣,接下薄柔纜院長的工作,繼續讓門諾醫院經營下去。
李淋山曾說:「離開家需要理由,但回家是不需要理由的。」
在功成名就之際,他選擇了休假年回台,先是協助國泰醫院升格,隨後更毅然接下了成大醫學院院長的重擔。
從湯銘哲教授的序言中,我們得以窺見宋院長的風骨。他獨排眾議,堅持招收來自太平洋島國索羅門群島 (Solomon Islands)的醫學生 Paul Popora(日後成了Dr. Paul Popora Bosawai,為該國的衛生部長),展現了教育家超越俗世的遠見。
湯教授憶及當年將被延攬為成大教務長時,宋院長非但沒有阻攔,反而鼓勵他:「成功大學比醫學院重要。」
他在成大校園打造「定思園」、引入音樂與藝術、舉辦「白袍聽診典禮」,都在在說明,他所追求的,早已超越了醫學技術的本身,而是回到了醫學最根本的「人」。
一位醫者的典範
宋瑞珍教授的生涯,是一部教科書,教導我們如何在挫折中(19封拒絕信)尋找轉機,如何在臨床中(AVNRT)發現真理,如何建立卓越(史丹佛 CEAS),又如何在功成後(回饋成大)保持謙遜與胸懷。
他不僅是世界級的心臟電生理學家,更是一位無私的教育家、一位胸襟開闊的領導者。他的人生,正如他引用的那段禱詞,展現了接受不能改變的寧靜、改變所能改變的勇氣,以及分辨兩者的智慧。
禱詞說明:
「神啊!請賜我寧靜,以接受我無法改變的事物;
勇氣,以改變我能改變的事物;
智慧,以分辨兩者的不同。」
“God, grant me the serenity to accept the things I cannot change, courage to change the things I can, and wisdom to know the difference.”
他也提到,這段禱詞來自神學家卡爾·保羅·萊因霍爾德·尼布爾牧師(Rev. Karl Paul Reinhold Niebuhr),並且一直是他職業生涯的靈感和指引。
宋瑞珍教授的人生路是一場淬鍊心智與靈魂的奧德賽。
本週日我受邀到法國演講,我們相約返法後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