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7日 星期六

林夕 (2)香港之光:訪談2024 風月寶鑑: 林夕。不可違背初心。「約定」送給人在英國的羅冠聰。良知;若記住的人只是記住

沒有周杰倫可以聽,晚上只好聽林夕。


林夕今天(十二月七號)生日,祝夕爺生日快樂。


《子彈與玫瑰》收入這篇〈風月寶鑑〉應該是今年最喜歡的訪問。

應該說,訪問到寫歌詞的人,都很喜歡。港產的林夕、周耀輝、李焯雄都訪問到了,只差黃偉文了。


風月寶鑑 林夕


富士山下,再見二丁目。曾經曖昧約定,感情生活開到荼蘼花事了,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無奈那天蝴蝶飛不過滄海,當時的月亮一夜之間化做今天的陽光回頭,愛情轉移,人來人往,從此只愛陌生人。林夕開口了,我們耳邊響起的全是王菲和陳奕迅的歌聲。人稱詞神的他為了新書《撐起生活的一葉舟》和同名書畫展受訪,他是K歌之王,是痛苦的天才,傷口能化成玫瑰,眼淚可以成詩,與我們面對面坐著,腦海不可能沒有大段大段的旋律跑過。


耳聞詞神每天要用茶葉把自己泡醒,玩香,好奇風雅之人一天作息為何?「跟每個人都一樣啦。開電腦,看新聞,YT的演算法特別容易控制你,就讓它演算一個小時左右。」「你的YOUTUBE都看什麼影片?」「我的YT會同時出現白斑龜背芋的介紹跟《年代向錢看》,當然也有《新聞面對面》。有講日本茶文化的影片,也有2023年最恐怖韓國電影跟十大最帥韓星投票。當然也有無聊的短片,香港地鐵吵架,當然吵架也少不了台灣,Toyz被超哥痛毆。那個打人的超派,他什麼時候臉開始臭,什麼時候開始動手的,這也是研究人性的好課程,比任何推理小說都好看喔。」


這完全不對,K歌之王情歌寫得哀豔淒頑,然而本人一坐定,手上叼著一根菸,跟專欄文章風格一樣,彷彿茶餐廳議論馬經的男人,熱熱鬧鬧,喳喳呼呼,落差太大了,不免嘀咕了一句:「我以為來的會是空靈的黛玉、妙玉,結果是劉姥姥。」

「姥姥?這樣嚴重!」

「劉姥姥很好啊,很有智慧欸。」

「姥姥像是一棵大樹拔出樹根,也是啦,寫專欄要跟樹根一樣牢牢抓住話題,......喔喔,你說劉姥姥,進大觀園的劉姥姥,我想起《倩女幽魂》的姥姥。」


填詞和寫專欄風格判若兩人,與香港專欄通俗易讀的屬性有關。一九八五年,二十四歲的他為Raidas《曾經》填詞,是最早公開發表的作品,然而他中學時代就在報章開專欄寫電視評論,也在倪震開辦的雜誌寫鬼故事,「我本身是有點故意的,即便沒有兩個人格,也構造出兩個人格出來,其實我是先寫專欄,才寫歌詞的。寫歌詞有很多束縛,來自製作人、來自歌手的束縛,但另外一方面,對於看過的東西,對於生活,要善盡社會責任的一面,可以放專欄。」


一手專欄,一首寫歌詞,古有唐詩三百首代表大唐盛世,今有林夕三千首,見證往日香港絕代風華。他八零年代中期開始寫詞,到本世紀初達到巔峰,平均一年可寫兩百首。


他能四十五分鐘內一邊看日劇一遍寫完一首《明知故犯》,也能在焦慮症發作時,花十天字字琢磨《Shall we talk》去爬梳母子關係。驚人的成就來自自律 ,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先寫專欄,趕下午三、四點鐘報社截稿,再寫歌詞,「歌詞跟專欄寫得多就會寫得順,寫著寫著,都不用逼迫了。因為腦洞大開,會變得很敏感,很多事情只要有觀點,題材都源源不絕,垂手可得。」


與此同時,他在《蘋果》開專欄,過往二十餘年,他彷彿氣象播報員,在文章感受著城市寒暑與人情冷暖,即便香港最風雨飄搖的時刻,也未缺席。二零一五年,他因雨傘運動移居台北,仍心繫香港。


一九年反送中的那一陣子,他臨睡前,仍拿著平板,盯著故鄉的網路直播,「好慘哇,在那一、兩年間,每一個晚上不敢睡太熟、睡太早,因為越是晚上,越會出事。事情很荒繆,荒繆感讓自己很刺痛,每天起床,趕緊看新聞,看今天發生什麼事情?看完還要寫專欄,那等於看完恐怖片,明明是很怕,明明很恨魔鬼,但你還是要用X光片照一下魔鬼的成分,用放大鏡放大它,然後用自己的手把文章打出來,試問這個指頭是不是痛到椎心?」


再痛也要寫,因為是深愛過的城市。少年時代因為喜歡林振強的歌詞,加上讀簡體字《紅樓夢》,「梦」字拆開林中夕陽的意像太美,於是叫自己林夕。他不止一次公開喊話,寫詞是他的第一生命,但若擔心失去填詞工作,而選擇緘默就違背初心,他​​在專欄針貶時政,為香港人撐起雨傘,觸怒中共,歌曲一度從串流平台下架,中國歌手在節目唱他的歌,螢幕顯示作詞人是佚名,林夕被取消了,此後,香港便沒有了夢。然而他說被佚名是一種光榮,「即便不能改變世界,也不要被這個世界改變。世上的怪獸都很容易引誘我們妥協,千萬不要被進擊的巨人踩扁。


反送中之後是三年大疫,2021年三月,母親因為急性肺炎,入院四天就過世,他在恐怖直播為陌生的港人而哭,也為母親的離世而哭,在情歌裡寬慰痴男怨女放下的K歌之王,他哭到抽蓄,像個孩子轉頭問身邊的人:「會過去的嗎?我會放下嗎?」時間如何爬過他的皮膚,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只能努力過活,拼命無恙,無非要那些離開的人想念他的善良。


其後,他的創作量銳減,2020至今,不過四十餘首,他變成華語歌壇的某種老朋友,他自嘲現在應該沒人誰敢找他寫歌了吧,然而他並沒有閒著,養魚養植物,追劇也追星,訪問前三天他窩在家中沒開口講一句話,都在看《東京喰種》的動漫,線上一邊看,一邊GOOGLE劇中出現的文學掌故。


年過六旬的他迷上了韓團BTS,會對著電視MV的偶像手足舞蹈,往日是大明星送他公關票請他去聽演唱會,但BTS首爾演唱會,台灣戲院同步直播,跟眾多粉絲線上搶票,開演前,興奮得心跳。他說在路上散步或者旅行哼著是BTS的歌,問:「你不會還偷偷替他們填詞吧?」「算你厲害。」他嘿嘿笑著,沒否認就算是了。

BTS also known as the Bangtan Boys, is a South Korean boy band formed in 2010.

「過去抱怨生活太忙了,現在其實很多東西纏得我一刻不得閒,像是我們桌上的碗很厲害,我會看著它的紋路,分明是礦物質,不知道要燒多少次,才會有這樣的紺紫色。這碗是新品,但現在的技術和處理,以前是做不到,現在的顏色剛剛好,」他一手叼著煙,一首端起桌上的茶托把玩著:「你看這個碗,很美。我不會因為現在工作比較隨性就比較悶,不是我天生工作狂,而是追求美的東西就是我的工作。寫歌詞是追求美,寫專欄,即便針砭時事,那也是一種道德的美。


盯著茶碗的眼睛都放出光芒,身為佛教徒,他在歌詞要痴男怨女遠離顛倒夢想,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然而他的歌詞也極其戀物,背了十年還不爛的背包,你的衣裳今天我在穿,未留住你,卻仍然溫暖。「你不是說害怕悲劇重演,越美麗的東西越不可碰?身外物的捨得與不捨得怎麼拿捏?」


「戀不戀物跟情感沒有矛盾啊,感情不是唯物,如果你希望它跟這個(美麗的)碗一樣,感情就別談了吧。人會不斷地在某個地方某個方向轉變,不轉變就不有趣,人情世故會轉變是應該,也是必須的。


給撐起生活的一葉舟,有古玩有BTS有花花草草,當然也有書法。早年他只能面對家中的螢幕和鍵盤寫歌詞,電腦壞了,他半個字也打不出來,然而如今,他專注地寫字,若無所求,反而有多得。自己從壞習慣解放出來,也把那些文字從旋律解放出來,「起初就是愛看,好看的招牌,睡前會看帖,手指也會不自覺得比畫著。」迷上書法是最近三、四年的事,時間重疊人生低潮,問書法可有轉移他對香港的焦慮和喪母的心情?「即便不是寫書法,我隨便一個碗都可以轉移心情,當有些事情在心裡面就是在心裡面,它不會隨著時間淡去,它會惡化,但你不用一直掛在唇邊,起碼要讓他不影響日常的情緒。」


他引領我們看展,字畫中,他將林憶蓮《至少還有你》的歌詞填進一隻水墨鯨魚的肚子裡,很下方用很像宋徽宗的字寫著:「哪怕人潮如孤單深海,知音快要滅絕,能聽得懂我五十二赫茲微弱心聲的,至少還有你」,他也用宛若席德進的水墨詮釋王菲《紅豆》裡被情人看透的風景和細水長流,深深淺淺,濃淡不一。他也懸腕寫一個大大的「追」字,一撇一橫,一氣呵成,模擬張國榮歌聲裡的迫切,只想追趕生命裡 一分一秒,「每一副字畫都有設計感,回應歌詞某個有關的意見,那時候為什麼會拿起毛筆這個工具,是因為書法的傳統都讓我們搖頭擺腦,不是對聯啦,就是詩詞歌賦,我沒說那樣不好,只是有點讓毛筆書法藝術有點限制了。」


「會期待讀者站在這邊,腦海不要有任何的聲音嘛?因為我現在腦海都是王菲和張惠妹的聲音。」

「我腦海出現陳其邁的靈魂歌手。」上一句正經話,下一句無厘頭,忍不住又說:「你真是一下子黛玉和妙玉、一下子劉姥姥欸。」

「我還是不喜歡......姥姥。她那麼老,我寧可當王熙鳳。」

「你可以不要瞧不起老人好嗎?每一個賈政都曾經是一個賈寶玉欸。」「我知道啊。我哪敢瞧不起人家啊。瞧不起人家是中共的大外宣嘛,王志安啊,王八蛋,我哪敢?!我小時候很喜歡劉姥姥的,只是當不成賈寶玉,也要當王熙鳳,拿著風月寶鑑,那個玻璃心肝對不對。」

「你在書中口口聲聲說做人要知情識趣,但像《紅樓夢》說的知情最淫不是更好嗎?

「但知情最淫傷肝啊。小時候聽人講『知情識趣』,評價都是不好的,彷彿被議論城的人城府深,很會算計。不懂人情世故有他可愛的一面。但我怕他難以活太久。不是因為生存不下來,而是會悶死在童貞當中。」

「但知情識趣就還是會顧忌太多,不覺得在人際關係要求面面俱到太辛苦嗎?」

「在人際關係當中,你沒有顧忌,沒有生存感和危機感,那就不好玩了嘛,人際關係有趣的地方,就是不奉承、不用逼迫的手段,而能夠享受到人與人之間的溫暖。這才是我們之間值得學習和享受的地方。另外,知情識趣,拆開來,知識和情趣,人生就是活在一家情趣店裡,一個人要活得有趣,你才會覺得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值得的。做人不能故意讓自己無趣。很多事都是自討無趣的。」


是啊,他真有趣。訪問拍照的空檔,他拿出松榮堂的香粉,擦在脖子、手背上,笑說他要補妝了。說話喳喳呼呼,動作大開大闔,不知是陳奕迅唱了太多他寫的歌,還是他附了陳奕迅的身,寫了那些歌詞,兩個人的動作、神態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他轉身問一旁同事還有什麼可喝的?同事拿出一罐綠茶說喝這個,他搖晃手上的烏龍茶,浮誇地說:「為什麼要我喝那個茶,我這個還沒喝完啊,你以為我這麼好掌控的嘛!你以為我是小草嘛?我是老樹!」我們說要不要到洗手間拍照,裡面有木雕的鶴,有浴缸,可以像陳奕迅一樣躺在浴缸拍照,耽美的他喊:「不要!那個浴室磁磚的紋路那麼醜。」


林夕死都不跟我們進浴室。


攝影 王漢順



譯者之言

夕爺係香港之光。

Stand News 立場新聞 

「我做錯咩事?我希望撐下香港,想香港有自由咋嘛」...「我覺得俾人佚名都係一種光榮,我唔信呢個世界永遠係黑暗勝過光明,你只要維持自己係光明,螢光蟲都照亮世界。」...



我非常非常喜歡「約定」這首歌。最近林夕重填歌詞,送給人在英國的羅冠聰,令人眼濕。希望阿聰在英國一切都好。
還記得當天抗爭多難捱
還留住背負歷史的孽債
終身所愛城市那樣不快
沿路一起走破了長街
還記得街燈照出心念黃
還留下侮辱常識的懸案
剪影的你輪廓已歸檔
凝住眼淚憑空細看
埋沒天地 彷彿也想不起自己
仍未忘相約再會煲內別再飛
為了眾志要分離 荒謬的戲
要決心忘記 我亦記得起
明日天地 不必怕認不出是非
仍未忘跟你約定黑白沒有死
就算你去國胸懷 不敵天氣
你的親人 都可認得你
還記得當天眼眶催淚完
還潛伏強渡紅海的路線
今天家裡誰切斷聲線
沿路旅程驪歌似箭
埋沒天地 彷彿也想不起自己
仍未忘相約再會煲內別再飛
為了眾志要分離 荒謬的戲
要決心忘記 我亦記得起
明日天地 不必怕認不出是非
仍未忘跟你約定堅持沒有死
就算你去國胸懷 不敵天氣
你的親朋 都可認得你
自信你去國胸懷 寫盡天理
有種黑白 手足認得你
然後,冠聰也填了詞回應
還記得書枱鋁窗的銀牌
長留著紀念成功的神態
今天所愛城市遠在邊界
或有一天可再到長街
還記得家中晚餐的臉龐
還留著告別如今的脈膊
天邊燈火輪廓 太好看
凝住眼淚才敢細看
夢內相聚 怎相擁也只得默許 願未來失散再會感情勿變灰
就算我與你分離 不願捨棄 待那天微笑 我亦會一起
明日安定 可跟我共走出絕境 仍未忘跟你約定假如未老死
就算你有百般愁 天妒英秀 有朝一日 終可再擁你
還記得烽煙滿街的人潮
還明白歲月如梭的玩笑
傷感的你贈我那溫暖
伴我旅程從此永遠
夢內相聚 怎哭泣也不止淚水 願未來失散再會感情勿變灰
就算我與你分離 不願捨棄 待那天嚎笑 我定會一起
明日安定 可跟我共走出絕境 仍未忘跟你約定假如未老死
就算你有百般愁 天妒英秀 有朝一日 終可再擁你
若有天戰勝哀愁 不問天氣
兩鬢斑白 香港再等你


林夕
良知 貼在何處會判罪更低 尊嚴 落在何處會價值變大

元朗七二一事件,正如六四一樣,為甚麼要堅持念念不忘?

因為真相還沒有大白,那39分鐘的無警時分,白衣人走後,「快速應變部隊」何以巧合地即時到場,他們是來幹甚麼的?警方沒有就這些問題給予令人信服的答案,他們的態度,也沒打算還市民一個文明的回應。事件覆蓋事件、新聞蓋過新聞,時間是最佳的心藥,也是讓人麻痹的毒藥。

米蘭.昆德拉《笑忘書》的名言:「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啊,不夠,僅僅是緊緊擁抱這回憶不放,還遠遠不夠。

柳俊江在書中寫的很精準:「遺忘,不一定是自然現像。因為時間,記憶消退。因為創傷,選擇忘記。因為謊言,焦點模糊。因為利益,竄改歷史。」

常常問:「為何人們總是不吸取歷史的教訓?」最近在我臉書上筆名「海生」的朋友發給我一首短詩,最後兩段提供了一個擲地有聲的答案:「或許是忘記的人/遠遠多於記住的人/也許是因為/記住的人/只是記住」。

只是記住,一代一代人老去死亡後,記住的所有,在專制政權「後真相政治」的操作下,將灰飛煙滅。活着的人,每句說話每個字,終將成為大歷史裏的遺書。我們難道捨得不記下會來不及的遺言?

所謂歷史,尤其中國近代史,不只有一個真相,後人就在事實與謊言之間,憑不同歷史記載形式對比,再憑個人獨立思考,得出自己選擇相信的真相,僅此而已。

至於我們香港人的歷史呢?從前會說:「今天的新聞就是明天的歷史」,真的假的?當今的香港,新聞就像過去的正史編修官員,對事實會有所增刪,以隱瞞部分真相來說謊,也許,這就是柳爺在三色大台淪為CCTVB之前離開的原因吧。

所以,今天我們說:「人人都是記者。」自媒體發達,手機在手,天下事我有,每個人都有條件以影片與文字,記錄明天的歷史。

現在無力感充斥,會覺得能做的都做了,世界並沒有因此而改變。慢着,至少,在「明日歷史」面前,我們都是第一身的見證人,當暴政成為事實,書寫就是責任與義務,即使那是多麼瑣碎的碎片,也可能是歷史的補遺。

還是那句話:「只要我們記住歷史,歷史也會記得我們。」

(《元朗黑夜》推薦序節錄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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