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19日 星期二
鍾老/鍾肇政; 幸福的歲月 (陳文發 2014)
文學耆老鍾肇政(1925-2020)於5月16日晚間辭世。生於日治時期,戰後順利成為跨越語言的一代,更以「濁流三部曲」、「台灣人三部曲」等結合歷史與台灣意識的系列長篇,被譽為台灣大河小說第一人。寫作志業之外,以其靈活與仁厚,組織《文友通訊》、主編《台灣文藝》與《民眾日報》副刊,在威權鶴唳的時代,延存台灣文學命火;又因其日文造詣,大量譯介日本文學。晚年仍筆耕不輟,以旺盛創作力豐沃了台灣土地。
鍾肇政從1950年開始投稿,作品以小說為主,兼及翻譯。在1956出版第一本文集,1957創辦了一份可視為本土作家精神堡壘的刊物「文友通訊」,藉此集結戰後新生的本土作家互相鼓勵,共同致力於台灣文學的創作領域。
到了1960年更發表長篇小說「魯冰花」,展開他長篇寫作的階段,並陸續完成22部長篇小說、9本短篇小說集,堪稱戰後作品最豐富的本土小說家。他也在1956年至1964年間陸續完成了「濁流三部曲」,首開台灣大河小說寫作的先河。
到了1967年,陸續以十年的時間完成了「台灣人三部曲」,這部以台灣被日本殖民統治50年歷史為背景寫成的史詩,抵抗是其主題。鍾肇政的作品富含濃厚的人道精神,記錄了日本殖民時期台灣各階層的生活實況。
鍾肇政曾擔任報社主編,更以伙伴精神提攜後進、鼓舞台灣作家不遺餘力,而有「台灣文學之母」美稱。不少戰後第二代、第三代作家都曾獲得他的提攜,而他長期致力推動台灣客家運動,凝聚客家意識,更是貢獻巨大。
鍾肇政曾獲國家文藝獎、台美文學獎,以及吳三連文學獎,2000年並受聘為總統府資政,集榮耀於一身,2007年更獲頒客家貢獻終身成就獎。
身為客家人的鍾肇政,育有2子3女,長子鍾延豪在1985年過世,次子鍾延威的妻子是前民進黨立委蔣絜安。鍾肇政的妻子張九妹於2011年過世。鍾肇政曾多次語重心長的期望,台灣文學今後的發展之路能愈加寬廣,客家語言文化的傳承工作能加強落實。他的一生努力推動台灣文學、投身社會運動及爭取客家族群權益的熱情與努力,值得後輩的效法與學習。
在桃園客家文化館內設有鍾肇政文學館、客家文學館,展示了許多鍾老的手稿、照片及影音資料,可讓民眾一窺大師風采;此外,市府也以鍾肇政之名開辦文學獎,藉此鼓勵民眾踴躍參與文學創作。
鍾肇政近幾年已較少出席公開活動,但有重要的文學活動,仍然可以看到他的身影,近年來因為身體狀況不佳較少出席活動,今晚辭世讓親友及讀者都相當不捨,也上網留言表達哀悼。
幸福的歲月
陳文發·2020年5月19日 星期二·閱讀時間:2 分鐘
發表於2014年《鹽分地帶文學雙月刊》,「作家的書房」專欄
從台北搭客運車抵達龍潭,下車後打電話給鍾延威先生,詢問他家該如何從站牌走去。沿著他說明的路線,過馬路直行,遇85度C咖啡,往龍華路左轉,進入一條馬路兩旁盡是人潮,賣有蔬果、服飾、麵攤吃食、五金雜貨等等應有盡有的市集。六、七年前曾來過兩回,皆是搭友人座車在午後時間抵達,在門口下車,直接進入屋內,未曾有機會好好仔細探看,這龍潭街上的人事與景物。印象中這條馬路午後已沒甚麼人潮,也沒看到有那麼多的攤位,原來這假日的早市是如此繁鬧。依著門牌號碼,走到掛有「魯冰花拼布工坊」招牌下,鍾肇政老師的兒子鐘延威已在店門口等我到來。
他帶我走進牆面掛滿以各種花色布料縫製成拼布作品的店裡,他說這是他太太蔣絜安經營的拼布教室。走到店面底端,打開一扇木門,進入起居的場域,門邊有一三層樓挑高的落地天井,沿牆邊有通往上層的樓梯,太陽光從這裡被引進室內,灑滿一地金黃。經過偌大的客廳,往廊道深處走去,在化妝室前,見鍾肇政老師和外籍看護剛好走出,我向鍾老問好時,鐘延威見他父親身上淺紅白格子襯衫胸前有一攤水漬,建議他去換一件上衣,我們再往後走進書房。
在書房等待鍾老時,鐘延威說:其實這間書房我父親已經很少使用,我母親病痛纏身最後那幾年,父親一直陪在我母親身旁,他在臥房床邊的小茶几上,放一盞用藥罐墊高的桌燈,在那寫字看書,好就近照顧我母親,雖然我母親已走了三年多,但他已習慣在臥房裡寫字看書。
我問起他父親目前記憶力的情況,他說:有時候早上的事,下午就忘了,不過年輕時的往事倒還記得,跳躍式的,都九十歲了。我又問他:您是在這裡出生的嗎?鐘延威說:不是耶,民國44年我在祖父任桃園縣東勢國小校長的宿舍出生,後就搬到我父親任龍潭國小教員的宿舍,那裡算是我的老家,在那住到民國56年,這棟房子蓋好後,我們就搬到這裡定居下來,原來的宿舍就讓給別人。我父親在龍潭國小持續教了33年,民國68年正式退休。
鐘延威說起這棟房屋原來的樣貌,他說:鄉下房子都是一間接著一間,長條形的地坪,室內密不透風非常潮濕,幾乎暗無天日,連白天都需要點燈。民國90年我搬回家後,保留前半段,把後半段拆掉,重新整修成現今的樣貌,除了中段有玻璃透光天井,後段書房旁,也設置了露天的天井,可引進自然光源,也讓室內與戶外的空氣產生對流。我父親在這天井裡的小水池,養了幾尾小魚,種了幾盆花草。
說到這裡,鍾老換好淺灰尼質襯衫,手中拿著一本筆記本,走進書房,以中氣十足的語調對我說:是陳先生嗎?請你在來賓簽名簿,簽個大名,留作紀念。當我簽好名字,他看了後,唸出:陳兩發。他兒子連忙在一旁說:是陳文發。他再戴上眼鏡仔細看了一會說:喔是陳文發先生。他接著說:你一個人,單槍匹馬來?我說:今天一個人來,但六、七年前曾跟台灣文學館研究員劉維瑛小姐來過,也曾跟黃玉燕老師來過。鍾老聽了笑說:喔,你的跟班都是女的?我連忙左右揮了揮手掌表示:不不,我是跟她們來的,我才是跟班。您還記得她們兩位嗎?他想了又想,回說:劉維瑛不記得是誰了,黃玉燕是翻譯日文的那位嗎??她來過我應該記得啊!
鍾老在簽名簿上翻找好一會,我們曾經造訪所留下的痕跡,闔上後說:你看我這個書房寒寒酸酸,沒甚麼好拍的,我最近很少寫東西,書房都被我冷落了。見他書桌上有幾張已起了頭,也都未完成的文稿,我問:您目前還持續寫作嗎?他說:說有其實也沒有,說沒有不久以前也寫了六萬字,懷念我太太的文章〈幸福歲月〉,在《鹽分地帶文學》分三期連載。說沒有也可以,說有也沒錯,因為歲數多了,產量也會減少,甚至想要寫的東西,通通都被我寫光光啦。我最近想到,我小小時候的東西沒有寫,但我要寫的時候記憶都模糊了,很多關鍵的東西想都想不起來。
這時鍾老忽然問我:你知道我今年幾歲?我說:九十歲。他有點訝異的說:喔,你有先做功課。我比著後方正為他父親做攝影紀錄的鍾延威說:是您兒子跟我說的。他回說:是他說的啊,那你看我像幾歲?我回說:您身體還那麼健壯,看來像七十歲。鍾老聽了我的回應後,笑得右耳助聽器吱吱作響,整個肺部都快被笑到咳出來,他突然又用一句很標準的台語說:哪有差那麼多?你是哪裡人?講河洛的嗎?我回說:我是本省人,講台語的。他說:那就是講河洛的嘛,我母親是講河洛的,所以我也能聽能講。
在鍾老非常風趣的問我,結婚了沒?有女朋友嗎?不會吧,應該一堆吧?之後,我請他描述一下,早年剛開始寫作的空間與場景,問了兩次後,鍾延威再以客家話轉述一遍,鍾老說:在龍潭國小教書時住在國小的日本宿舍,當然有一個屬於我的角落。民國40年,我開始從日文轉換成中文,嘗試以中文寫作。剛開始投稿,經常被退稿,十投十退、十投九退、八退、七退、六退…。我花了九年時間,《魯冰花》在《聯合報副刊》上連載,一舉成名後,我把以前被退稿的文章,重新修改再投,以後就再也沒被退稿,還來信「感謝賜稿,是本刊的光榮」,你看那些老編都是那麼現實的啦,我也當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老編,編過《台灣文藝》、《民眾日報副刊》,但不會寫這種信,會笑死人。不過我的經驗,自從《魯冰花》成名以後,投稿都會收到感謝信。我離開文壇,說遠也不遠,說近也不近,沒有新作品發表,就等於是離開了文壇。
談起六十三年前,第一篇被採用的處女作,他至今仍難以忘懷,鍾老說:民國40年元月,在《自由談》月刊上,看到一則「我的另一半」徵文啟事,剛好那時我太太臨盆之際,我也準備要當爸爸了,就把這份初為人父的喜悅,寫成三千字〈婚後〉,以筆名「九龍」投寄。我大女兒春芳出生不久,我記得那天是四月一日,是台灣實施地方自治的第一次投票日,在投票所完成監票工作後,回到辦公室,翻看《新生報》,在新書廣告欄上,看到最新一期《自由談》的廣告,封面首篇竟然是〈婚後〉,我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久就收到四月號的《自由談》與稿費六十元,是我半個月的薪水。主編彭歌先生在〈婚後〉文前,還寫了一短文介紹我「這是成長於本省青年手筆的作品,他在信中自謙文筆不好,在我們則覺得沒甚麼不好…」,也因為彭歌這幾句話,開始了我的投稿生涯。當時因語言轉換的問題,寫作相當吃力,但我勤奮學習讀寫,在投稿屢戰屢敗中,一一挨過困境,堅持到現在。
我問:您如何在工作與家庭之間,還能兼及寫作,且寫出那麼大量的作品?他說:教書的好處,就是平常星期六半天,星期日一整天,一天半我可以寫2、3千字,另外還有寒假20天、暑假50天,農曆新年、春假,這是最大宗的公定假期,一年算算超過一百好幾十天。我是快筆,平均一個暑假可以完成一部三十萬字的長篇小說。
鍾老談起另一個能讓他安穩寫作的原因,他說:我非常幸運的娶到一個好太太張九妹,她是農家出生,只有國校畢業,但她非常愛護我,從無怨言,無論我做甚麼,她絕對百分之百擁護我,孩子一個個誕生,誰來照顧啊,我太太一間扛起,從來不要求我做甚麼,只要我有時間、我願意、我高興的時候,幫幫忙,帶帶小孩到處走走玩玩,比如說我下班後,就把小孩一個個抓來洗澡。也不是說我沒照顧小孩,但我多半躲在一個小小的角落寫稿。尤其暑假是最大的收穫季,我太太總要我安心的寫、放心的寫,還會阻止小孩來吵我。
我問:您提到小小的角落,是在哪呢?鍾老說:剛開始經常被退稿那幾年,大多是寫短篇小說,我利用學校報廢堪用的桌椅,在宿舍裡寫作。一連生了五個孩子之後,六蓆、六蓆、二蓆的小小宿舍,就難得清靜。於是我就利用假期,在空空蕩蕩的校園裡的健保室寫作。健保室是一般教室五分之一面積大小,裡面可以容下放藥品的櫃子,小小空間但我要的一應俱全,我只要一張桌子和一張藤椅就可以寫作。我插話說:那還要支筆啊。鍾老呵呵笑的接著說:那當然啦,也還要稿紙。鍾老拿起桌上香菸和打火機說,你要抽菸可以抽喔,不要客氣。他把菸放回桌上後,我問:您以前是用甚麼筆寫稿?他說:就用一般的硬筆,但我有一隻派克PK5最高級的鋼筆,K金材質的,非常貴,是我買不起的,我忘記是誰送我的,現在由我兒子收藏。
談到陳年的歷史物件,鍾老想起一張具有深遠意義的書桌,他說:民國49年,學校宿舍對面,住有一木匠,我太太特別要木匠尋找一塊最好的木材,為我訂製書桌,希望我能有一張穩固的書桌,好讓我能安心的寫作讀書,後來木匠發現一塊大檜木,我太太賣掉她養的幾頭豬,獲得1800元,以我當時兩個月的薪水900元,訂製高級的書桌給我使用。那張老書桌,放在二樓,我兒子大學畢業後,就由他接手使用至今。鍾老談起寫作的角落,他說:興頭上,在家中也會寫一些稿子,但稿子多了,經營長篇多在健保室裏頭,他又說:除了寫作之外,我也做翻譯工作,當我完成一部長篇之後,經營下一部長篇之前,我會利用空檔做一些翻譯,同樣可以拿到稿費,對我這個薪水微薄的教員來說,稿費是非常重要的收入。
鍾老轉身比劃他座位後方挑高的書架說:我二樓原來的書房,現在已變成書庫。裡面有三座跟我後面同樣大小的書架,放滿日文書,全部是世界名著。說到書房裡的藏書,他突然想起一件令他相當遺憾且痛心的往事,他說:四年前,中壢大飯店說要展出我個人所有的著作與翻譯作品,來向我借書,我不懂也沒要求跟他們打契約或寫借據,就把我歷年來出版的各種版本著作,共二百多本借給他們展出,比如說《魯冰花》就有四種版本、《台灣人三部曲》有三冊本,也有印成磚頭書的合訂本等等。去年我記起來,去飯店問,他們只說沒有這樣的東西,我只能失望的走出飯店。我是很笨的啦,不會跟人家交涉,要跟他吵架、理論嗎?這些我都不會,不過全集已出版到第三十七本,大多有收入,心想也就算了。
鍾老談起這棟房屋蓋起的經過,他說:民國49年以四萬八千元購得七十二坪地皮,那時我月薪四百元,民國55年獲得教育部年度文學創作獎,獎金兩萬,再申請國民住宅貸款四萬八,蓋好一樓五十坪,二樓二十坪的空間,共花費九萬多元,再多花了些錢在二樓書房牆壁上貼磁磚。我現在坐的這個位置,就是以前的後院,我太太就在這裡養豬、養雞鴨、種菜。鍾老談到與太太的過往,讓他想到結婚前的另一段初戀,他說:我初戀情人結婚的對象不是我,她父親反對我們交往,她被安排到高雄相親結婚去了。我爸爸知道我失戀,就積極為我找人作媒,每到假日就到學校宿舍抓我四處相親,最後我都煩了,心想就隨便你們吧,要我娶誰我就娶誰。26歲我與張九妹結婚,婚後我才知道她經歷過一番社會的磨練,她雖是農家出身,但她家在新城小村落開商店,戰爭末期,碰到經濟物資管控,菸酒採配給制,她承攬地區配給業務,當地野戰病院軍人要菸酒,都要經過她手,她可相當神氣。婚後我才開始了解她,萬萬沒想我能娶到這麼好的太太,如果沒有她在我生命中出現,我是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我正計畫把〈幸福歲月〉加上我兒子的文章,再配上一些照片出版,以紀念我和太太牽手六十一的感情。
鍾老像跑野馬似的,又跑回到二樓書房裡的日文本世界名著的來歷,他說:二十一歲在彰化青年師範畢業後,收到「學徒動員令」,隨即被徵召去當日本學徒兵,駐守在台中大甲,但因學校畢業後我被派往彰化沙山(現今的芳苑)青年學校任教,因服兵役無法到任,但薪水照樣撥到學校,由日本校長代我保管。光復後我跑了一趟沙山,把一年份的薪水領回。當時月薪是55元,一年份就積少成多非常可觀。日治時期,台灣人叫日本人是「日本狗」。台灣光復後,日本人要回日本,能帶走的東西有限,我就帶著那筆錢到台北西門町附近「剝狗皮」,買日本人帶不走的東西,沿街到處都是很漂亮的日本櫃子、衣服啦等等,但我專撿書,比如日本新興書局出版的整套世界名著,我就買了好幾十本,那些書也是蓄積我未來會成為作家的能源。我看托爾斯泰、杜斯陀也夫斯基,羅曼羅蘭等等英法德國的作品,俄羅斯的文學最合我的意思。剛光復初期,美國作家欣賞的較少,現在都一個個出來了。我一面教書,一面看書,看多了自己也想寫,我就從ㄅㄆㄇㄈ開始學起。
我問起鍾老如何從日文轉換到中文?鍾老按耐不住菸癮,先叫喊他兒子,阿威啊,取來菸灰缸,他把手上菸支給點燃,邊抽邊說:那時龍潭街上至少有四、五家教北京話的補習班,我去聽過幾家,每家教的發音都不一樣,後來我才知道中國有所謂的南腔北調。國民黨接收台灣後,有三年的空窗期,在學校我們用母語客家話給學生上課。三年後ㄅㄆㄇㄈ才傳進來,教育局每個禮拜開北京話講習會,學校派老師去講習,再回來教學校的老師,老師再教學生,經過好幾手後,聽不懂的人,也會察覺甲跟乙講的不一樣。
鍾老接著說:不能直接學到ㄅㄆㄇㄈ,我就乾脆放棄,轉而從人之初性本善學起。那時讀傳統的童蒙書真是不無小補,對於認字很有功效。發音是跟我爸爸學的,我爸爸是跟我曾祖父學的,曾祖父是教書先生,就是教那一套的。日本人來台以後,三年時間給你們自由來往,要回原鄉定居可以,住不習慣再回台灣也可以,於是我曾祖父舉家遷回大陸,留下一個老大,就是的我祖父,他拼命的耕作賺錢寄給他們。大陸人才多的是,我曾祖父根本無法在原鄉生存,坐吃三空,三年期限前再舉家遷回台灣。我父親由他祖父調教過,他的四書可以倒背如流,所以再適合不過了,我二十一歲跟著我父親學四書,再一點一點學起ㄅㄆㄇㄈ,這是戰後初期很有趣的狀況。
他再點起第二支菸來,跟我說:你要我裝模作樣,隨時跟我講,要我看書、寫字啦,你盡管說,不要客氣。我說:等一下再來裝模作樣拍些照片,現在先聽您講故事。他從嘴裡吐出一口菸霧,像是一朵未曾撥開的雲霧,不停地在心中盤旋著,他說:很多年前,有一天李喬忽然跑到我家來,告訴我說,老大你要小心喔,那些老立委裡面有人在傳告,在台灣島裡面有台獨三巨頭,你是其中一個,我嚇了一跳,李喬還叮嚀我,我偷偷來跟你講,要你小心,千萬不要透漏出去。我心想我只是一個寫作的人,怎會捲進台獨裡去?當時海外台獨運動搞得唏哩嘩啦的,在國內誰敢搞啊?那是要殺頭的。白色恐怖的年代寫文章罵國民黨或罵兩蔣父子,那是想都不用想的啦,那個年代我不可能去碰它,228我也不碰,我寫的主題幾乎是發生在台灣的,主要是農家的,因為我是農家出生。想當然而朋友之間聊天,偶然透漏出內心不平,或罵一兩句,一定有的。
鍾老捻熄手上的菸火,接著說:李喬提供我這樣的消息,對我產生很大的威脅,我想真的會來抓我嗎?國民黨要抓你還看日子嗎?作夢!我就想到要寫一部長篇小說在當時台灣最有影響力的國民黨黨報《中央日報》上發表,如果《中央日報》敢登就等於是國民黨肯定我,這個邏輯我就不用講了。於是我花了一個暑假時間,寫出三十萬字的《插天山之歌》,其實故事沒甚麼情節,就是一個抗日份子,被日本警察跟蹤,台灣沒地方跑,他就一直往山上跑。因我對山裡相當熟悉,所以很順利的完成。有人笑我說,你寫這個甚麼東西,一直跑跑跑,連個抗日情節也沒有,跑到山裡還把一個女孩子的肚子搞大。的確沒甚麼好看,可是《中央日報》接受了,連載半年,也許對我產生保護作用,但那是很不可靠的想法。
談到《插天山之歌》,他笑著說:《台灣人三部曲》本來都安排好的,第三部是要寫光復前的故事,後來受台獨份子名號的威脅,趕寫《插天山之歌》,這個故事也是寫到光復前夕,後來就把它當成三部曲的最後一部,事實上人物與前兩部都完全脫節了,也是一種蒙混過關,都沒有人發現,也許有人發現,未向我反映也說不定,人家批評我也懶得理會。
鍾老問我聊了一個多小時,夠寫了吧?他又看了看我後方的鍾延威,想到甚麼似的,又大笑起來說:以前他們幾個小小孩,有時候會不出聲的,偷偷的跑來健保室外面,從門縫邊,靜靜的看我寫作,被我發現了,我會叫他們進來,摸摸他們的頭,我們父子之間非常融洽,他們小小年紀就知道爸爸在做重要的工作。我太太養雞、養鴨、養豬、種菜,把小孩子都帶這麼好,讓我可以放心且安心的寫作,我真懷念那段艱苦的歲月,現在想起來,那真是甜美且幸福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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