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書時報 10 】
2025
灰姑娘故事考
......想合法結束一黨專政?修憲就行了。假設有江湖術士跟習近平說:「只要你推動修憲結束一黨專政,不用換器官也能活到150歲。」再設想習近平信了,然後像他2018年那樣修改憲法,不就合法合憲結束一黨專政嗎?除此之外,国安法官又有沒有想過中國文化的偉大傳統有「禪讓」一事呢?
也不必追溯到堯舜那麼遠古,「禪位」在有信史可考的南北朝就屢見不鮮。例如梁敬帝禪位給陳霸先,頒下多封詔書,都由徐陵執筆,其一云:「七百無常期,皇王非一族。昔木德既季,而傳祚於我有梁,天之曆數,允集明哲。式遵前典,廣詢群議,王公卿尹,莫不攸屬,敬從人祇之願,授帝位於爾躬。」春秋晉國史官蔡墨亦有名言:「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以然。」(見《左傳・昭公三十二年》)習近平既提倡中華文化偉大復興,或許有天一覺醒來,省悟「我在必不成功」,於是自己推動民主政改、讓位於賢,亦非不可能的事。
如果支聯會只是建議習主席或其他領導人「結束一黨專政」,這樣也算「非法」嗎?若然,川普近日跟習近平談到黎智英,特區政府為什麼不發聲明譴責美國干預香港司法呢?
控方認為光是喊「結束一黨專政」就已等同顛覆政權,不禁令我想起1989年「六四屠殺」後一件事。著名翻譯家楊憲益當時在北京接受BBC電話訪問,根據他自傳《White Tiger: An Autobiography of Yang Xianyi》(中文大學出版,2002,第291頁)的憶述,訪談內容極具「煽動顛覆」色彩。楊憲益寫道:
I was full of helpless rage and grief. At midday the BBC office rang me up from London and asked me what I thought of the massacre. I was still in a towering rage and through the phone I denounced the people responsible for the crime, calling them fascists. I said that there were a few die-hards in the top échelon of the Party who could not represent the whole Party. I repeated what I had just heard in the morning and I said that these people were worse than the northern warlords in the early days of the Republic, and worse than the Japanese invaders. Even those earlier fascists had not committed such a heinous crime like this, though this group called themselves Communists.
(我滿心無助的憤怒悲痛。中午時,BBC 倫敦辦公室打電話給我,問我對這場屠殺有什麼看法。我仍舊怒氣沖天,透過電話痛斥犯下這罪行的那些人,稱他們為法西斯分子。我說,黨的最高層有幾個頑固分子,他們無法代表整個黨。我把早上剛聽到的消息說出來,指這些人比民初的北方軍閥更壞,比日本侵略者更壞。即使是那些早期的法西斯分子,也沒有犯下像這樣的滔天大罪,儘管這群人自稱共產主義者。)
夠不夠「煽動顛覆」?楊憲益當年接受BBC訪問,現在已很難找到全文,但在閔福德(John Minford)為《White Tiger》撰寫的前言中,尚能找到一鱗半爪。原來當時楊憲益還透過BBC,對全世界講過一句今日香港官方會認定為「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的話,他說:「We won’t execute these fascists. We just want them to step down. (我們不會處決這些法西斯分子。我們只是要他們下台。)」楊憲益如實吐露的心聲,在國外引起極大回響,那他有沒有被抓去坐牢呢?
2009年楊憲益去世後,胡錦濤、江澤民、溫家寶及朱鎔基等中共時任和前任領導人,均送花圈或以其他方式悼念他。比起今日香港,當年中国大陸簡直「開明」得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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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 過去幾年一直想記楊先生
不過覺得他的書只讀過少數 就作罷
難得明報月刊肯將它全文分享
就先貼它
風輕雲淡話生涯 楊憲益先生訪談 (人物-戴 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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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憲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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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楊憲益 |
著名翻譯家楊憲益就住在什剎海邊某胡同的一處小四合院中,筆者去看他要走一段不通車的路,談起這事,他說﹕「這是無所謂的,反正我也不需要出門。」
九十二歲的楊憲益整天坐在躺椅上,自從三年前(二○○三)中了風,他便不能走路,他指覑偏癱的左腿對筆者說﹕「我不能再去醫院了,每次從醫院回來都一身 病。」指他三年內住院兩次,醫療效果甚微;但他看起來氣色紅潤,泰然自若,屋旁連覑個小院子,花草略有荒蕪,他說也不大過去,若起身動作便需要一位幫傭扶 覑,他說話很輕,令清幽的環境更是顯得清寂。他說他到這個年齡了,不喜歡回憶什麼,因為一生都很順利。他也不再做夢。每天晚上看一看電視新聞,八點鐘睡 覺、早晨七點鐘起床,日子就這樣過覑,沒什麼的。他總是要把話題轉到筆者身上來。十年前在香港,筆者曾採訪過他,他還記得。他很少談及自己,而是對筆者這 些年的情況問個仔細,不過時而將名字弄混。儘管記憶力大不如前,他的溫雅體恤的品質是一如既往地留存下來了。
佳公子喜浪漫與冒險
當筆者拿出一本《漏船載酒憶當年》,這是楊憲益近年出版的自傳,原版是英文。問他為什麼不用中文寫呢,他便說﹕「哦,這是有個意大利朋友叫我寫的。」言 下之意是如果不看朋友的面子,這本書根本不會出爐。「中文版刪掉了很多。」他說,指八九年他聲援學生運動那部分,他又表示對此也無可奈何,「我都是這個歲 數的人了。」他解釋說。問他對此書的意見,他還說有很多東西沒寫進去,那只是他人生的一部分而已,「人生是有很多事的嘛,譬如我小時候的老師教過我什麼東 西,跟老師的關係,上教會學校有很多同學朋友,大家一起作詩,我跟我父親的關係,等等。去英國讀書那部分故事更多。我跑過很多地方,歐洲、加拿大、澳大利 亞、日本、印度,等等,都沒有寫進去。這些我的意大利朋友不感興趣,就不寫算了。」
該書的英文原版題名為「White Tiger」,意為「白虎星照命」,引用的是開篇的一段,楊憲益提到他出生之前,母親夢見一隻白虎躍入懷中。據算命先生說,這是吉兆又是凶兆,指這孩子在 歷經重重磨難和危險之後,將成就輝煌的事業。楊憲益對這個預言不予評價,在書中,楊憲益揭示自己從一位大家公子到留學牛津及回國工作的過程,他自稱「濁世 佳公子,喜好浪漫與冒險的情懷」,而他的人生確實是伴隨中國社會主義革命運動起伏升沉,他最樂意向筆者提及的是「文革」的一段坐牢經歷,「在牢中和幾個犯 人關在一起,他們幹什麼的都有,我教他們讀唐詩唱英文歌曲,他們也教了我很多,教什麼?偷東西哪,殺人哪,我也從他們身上學了許多東西。」楊憲益說覑便微 笑說,「我們相處得很好,大家都是朋友。」
有關這段無緣無故坐牢經歷的荒謬性,楊憲益只以平平淡淡的語氣帶過。他說,在 那些年裏,他在外文局的不少同事都被打死,有的被迫自殺了,他因為坐牢才躲過了各種各樣的劫難,所以監獄歸根到底不是一個很壞的去處。當時坐牢的還有他的 英國妻子戴乃迭,因此他估計他們的罪名是與被懷疑為「裏通外國」有關。戴乃迭已於一九九九年去世,她的一張素描像就掛在客廳牆上,提起她,楊憲益便說﹕ 「她坐牢比我辛苦,我有一群犯人陪伴,她就被單獨關覑,沒人跟她說話。」他重申妻子並沒有因為那一段境遇而埋怨什麼,只是後來變得不太愛說話,尤其是兒子 因為受牽連而死,令她健康受到影響。筆者指出戴乃迭活了八十歲算高壽了,楊憲益便點頭同意。
讓世界認識中國文學
在中國翻譯界,楊憲益和戴乃迭是珠聯璧合的一對翻譯家,正是他們合作將許多著名的中國文學作品翻譯成英文,如《紅樓夢》、《楚辭》、《儒林外史》、《宋 明平話選》、《唐詩》、《宋詞》、《漢魏六朝小說選》、《魯迅選集》等,達百萬字﹕尤其是三卷本《紅樓夢》是唯一由中國人翻譯的全譯本,它是中國和英語國 家文化交流中的大事。楊憲益曾經說,有了戴乃迭的幫助,似乎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翻譯的。常常是楊憲益手捧中國的古典名著口譯,戴乃迭手下的打字機飛快地響 動。楊憲益也是一位漢譯巧匠,曾把荷馬史詩《奧德修紀》、古法語史詩《羅蘭之歌》和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牧歌》等翻譯成中文。至於翻譯有什麼奧妙,楊憲益 又是一句大白話﹕「要是原本你懂了,翻譯成外文就沒有錯。」有一份英文版《中國文學》雜誌,正是由楊憲益與戴乃迭分別擔任主要譯者和執行主編近五十年。這 份刊物一度是中國文學作品走向世界的唯一窗口。
要說起這一對夫妻,還須回顧一九三年代楊憲益在留學牛津大學的年代,他與戴乃迭相識相愛的浪漫經歷,楊憲益在自傳中磘述寥寥,但這一段歷時近六十年的異國情緣在文化圈有口皆碑。熟悉他們的人都說,很少見過這般恩愛不渝的夫妻。
楊憲益曾在妻子過世後寫下一詩,如今它就掛在他臥房中床鋪上端的戴乃迭遺照旁﹕
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結髮糟糠貧賤慣,陷身囹圄死生輕。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歸我負卿。天若有情天亦老,從來銀漢隔雙星。
趣致閒散的神韻
楊憲益是一位趣致閒散的人物,他對於自己被外界稱道的專業工作,只淡然說﹕「哦,本來我不喜歡翻譯的,要是生活可以重新選擇的話,我大概要多看些書 吧。」他年輕時候便喜愛博覽群書,由於天資聰穎,考試總能輕易過關,便有很多時間讀書。他曾寫過大量論文,論述範圍包括中國古代史、中國文學史、古代神話 傳說、古代中外關係史及中國少數民族早期史等等,其中一部分曾經結集為《零墨新箋》。他說,他有可能成為一個歷史學家,翻譯工作讓他離開了學術研究這條 路。「這也無所謂。」他說。
他一邊談話一邊不停地抽煙,是「飛馬牌」,為什麼呢?「一塊多錢一包,便宜。」他說,「在中國我抽中國煙,在英國我抽英國煙。」他說抽煙當初是跟戴乃迭 學的,每天要抽一兩包,說起這個便又將話題引到「文革」中去,「就那四年坐牢期間我沒有抽煙。」他也愛喝白酒,由於前年得腦血栓,醫生勸告戒酒,便只保留 了抽煙的習慣。筆者指出抽煙對身體不好,「我不管,順其自然吧。」他說,在談話中他總是毫無避諱地提及「死」字,周圍很多人都死了,包括以前的朋友,說覑 便「呵呵」地笑了。近年他偶爾會和幾個文化界老朋友聚一聚,如黃苗子郁風丁聰等,也有海外友人去看望他。當他談這些的時候,一隻貓從他腳下竄過。「原來還 有一隻母貓,死掉了,現在只剩下一隻了。」他微笑說。
在楊憲益的臥房櫥櫃上有一個人頭骨,當筆者向他提及這個,他便說﹕「是假的。」他說自己原來有過一個真的人頭骨,那是「文革」期間,他在外文局院子裏撿 到,隨手就帶回家中當觀賞物了,為了取樂,又在裏面種上幾株小小的仙人掌。那年他出獄,見仙人掌已長得一英尺多高,卻由於缺水早就枯死了。他談起這個也是 用風輕雲淡的口氣。他說要給筆者一本書看看,覑筆者去書櫃找,未曾找覑,他便說,「嗨,說不定是被哪個朋友拿走了。」他說經常有人到他這裏取書的,再看老 人家的書櫥,果然藏書不過爾爾,當筆者指出他櫥櫃上有一些石頭甚為有趣,他便說﹕「你喜歡哪個就拿回去吧。」他說他不是個好的收藏家,收藏是很隨意的,前 幾年搬到這個胡同中的家,出去逛店子見覑石頭,便買了,就是因為價錢便宜。從前他買過不少字畫,憑他教授級別一個月二百多元的工資,在隆福寺收羅的明清字 畫,多是三四元一幅,算是買得起,他買畫也不問畫家,只要好看就行,後來這些字畫價格飛升,但都被他送人了,有一批還捐給了政府。
楊憲益還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在美國,如今陪伴他的是小女兒一家。筆者到訪這 天,恰巧小女兒回家時帶了一些灶王爺吉祥物,楊憲益見覑便招呼覑讓筆者帶一個回家,並打趣說﹕「今天你收穫不小吧。」筆者問他是否相信這些中國民間傳統的 東西能保福祛邪,他說不相信,「畢竟是中國人嘛,家裏有這些東西也不壞。」他說。
(作者是香港作家。)
楊憲益《奧德修紀》《銀翹集》、《零墨新箋—譯餘文史考証集》、我與楊憲益先生交往二三事(范瑋麗)
"He saw the cities and came to know the thoughts of many men."
李小姐誤譯為「他看到了這座城市,了解了許多人的想法。」(p.18)
參考其他版本:
楊憲益先生之《奧德修紀》:「看到不少種族的城國,了解到他們的心腸。」(可能譯自希臘文)
王煥生譯為:「見識過不少種族的城邦和他們的思想」
"心腸"很可能比"思想、更好。
---- 古希臘荷馬的話:「很少孩子能同他們父親一樣,多數要差一些,只有少數比他們父親更好。」
----楊憲益譯《奧德修紀‧卷二》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1995,頁15。
Tell me about a complicated man.
Muse, tell me how he wandered and was lost
when he had wrecked the holy town of Troy,
and where he went, and who he met, the pain
he suffered in the storms at sea, and how
he worked to save his life and bring his men
back home. He failed to keep them safe; poor fools,
they ate the Sun God’s cattle, and the god
kept them from home. Now goddess, child of Zeus,
tell the old story for our modern times.
Find the beginning

楊憲益與戴乃迭在離開英國兩年後,有了第一個孩子楊燁。楊燁生性敏感…
《金絲小巷忘年交》(附照片)
本書系“紀念楊憲益先生誕辰百年叢書”之一,記錄了作者與晚年楊憲益先生的交往,其中包括楊憲益先生珍貴的口述回憶,也可以說是楊憲益先生口述自傳的簡編本。其第一手資料性決定了該書所具有的歷史價值。
“紀念楊憲益先生誕辰百年叢書”由楊苡和趙蘅主編,計有《五味人生:楊憲益傳》《去日苦多》《憲益舅舅百歲祭》《金絲小巷忘年交》《逝者如斯:楊憲益畫傳》《魂兮歸來》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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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楊憲益先生交往二三事
人物范瑋麗2015年02月11日

楊憲益和范瑋麗2008年10月在小金絲胡同。
Zhao Heng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有譯界泰斗之稱的楊憲益先生離開我們轉眼已經五年了。今年1月10日,是老人的百年冥誕,親朋好友、報刊雜誌、出版社或者撰文或者出書紀念這位高風亮節的老人,令人欣慰。2月9日,現代文學館又舉辦了紀念楊憲益先生百年誕辰活動。
五年來,老人似乎並未走遠;他欣然提筆為我的書寫下「金絲小巷忘年交」這個名字時的情景,猶在眼前。當時距我首次登門老人位於後海小金絲胡同的家已有兩年之久,老人痛快地接受了我定期採訪,以便書寫楊憲益、戴乃迭傳奇般的異國婚姻和翻譯事業的要求。我們已就題目討論過多次。我開始想用的「大家」、「大師」、「文化巨人」等詞語往往引起老人蹙眉搖頭,直到有一天和老人聊得開心了,我突然想到「金絲小巷忘年交」,老人馬上說好。我說自稱「忘年交」未免有虛妄之嫌;老人卻說「沒有,沒有,我覺得挺好。」當即用那不聽使喚的右手為我尚在孕育當中的書題寫了書名。
還有一次欣然提筆是我開始每周造訪小金絲不久。我問老人為什麼不寫打油詩了?早期的私塾教育讓他自小就喜歡上了舊體詩,十幾歲開始寫詩。雖然早期的詩基本沒有留下,倒是八九十年代,退了休,閑適下來,常常信手拈來,或與朋友你唱我和,或因時事有感而發。老人曾自嘲「學成半瓶醋,詩打一缸油」。我原以為,老人不寫詩了是因為中風後右手不靈光了,所以自告奮勇,說若有詩意,他可以口授,我來寫。沒想到憲益先生說不是因為手的原因,「不信我現在就寫給你看。」 說完便讓護工小薛拿來了紙筆——紙是紅線豎條,夾在寫字板上。
窗前發財樹
長大礙門戶
無官難發財
留作棺材木
四行詩一蹴而就,我在一旁忍俊不禁。而客廳的大窗前確有一棵頭重腳輕、枝繁葉茂的「發財樹」。樹是某一年老人生日,女兒買的;幾年下來,客廳快容不下了,老人如是說。短短二十個字,有景有情,幽默雙關,還沒忘記針砭時弊。
後來我才明白,老人不再寫詩,不是因為右手不靈,而是生活寂寥。他說朋友們死的死、病的病,難得一見了。
寂寥是憲益先生晚年的常態。
如果說性格決定命運,正是楊憲益剛正不阿的性格決定了他晚年的命運。
記得是2009年的6月,我們的談話無可避免地提到了20年前的學生運動,儘管那是一件震驚中外的大事件,但在中國卻是媒體與思想的禁區。楊憲益先生1989年6月4日清晨在位於百萬庄的家裡接待了一個失魂落魄的昔日年輕同事,因為他在夜間前去天安門廣場的途中目睹了槍殺學生的慘劇。他一路狂奔,到了楊憲益家,幾乎語無倫次地報告了他的所見,使楊憲益怒髮衝冠又無限悲傷。接近午時,BBC從倫敦打來電話,楊憲益義憤填膺地譴責了當局對學生運動的武力鎮壓,他把黨內高層做出如此決定的死硬派比作「法西斯」。我天真地說,如果有一天當年的事件「平反」了、正名了,那您家可就不會「門可羅雀」了——不恢復80年代的「高朋滿座」,也得是大小媒體蜂擁而至,因為那時您就是大家可以公開致敬的英雄了!老人聽後淡淡一笑,頭微搖:哪裡,哪裡……
當時我只把那淡淡的一笑當做老人慣常的超然。今天再回望,我在那淡淡一笑的背後看到了老人的無奈與無望——又是5年過去了,「平反」抑或正名似乎變得更加遙遠。
如果紀念楊憲益,如何可以繞過1989?如何可以迴避那個將楊憲益的晚年切割成截然不同的兩個階段的6月4日?
如果書寫楊憲益,如何可以不去探討他從黨的同情者、支持者、追隨者,到共產黨員,再到1989年決然退黨的心路歷程?
1990年,已經「無官無黨一身輕」(出自楊憲益作於1990年3月的打油詩:母老妻衰畏遠行,劫灰飛盡古今平。莫言天意憐幽草,幸喜人間重晚晴。有酒有煙吾願足,無官無黨一身輕。是非論定他年事,臣腦如何早似冰)的楊憲益應意大利友人的再三要求開始寫英文自傳;1991年2月完成後由意大利友人翻譯成意文,以《從豪門闊少/富家少爺到黨員同志》為書名在意大利出版。這一書名高度精鍊地概括了楊憲益1989年6月以前的人生。
1915年1月10日楊憲益出生於天津一家豪門望族,父親為天津中國銀行行長。據說母親在分娩前做過一個夢,夢中一隻白虎撲進懷中。算命先生釋之為吉凶參半。吉為嬰兒為男嬰,在經歷一番艱難險阻之後會成就輝煌;凶為楊家不會再添男丁,而且這個男孩的出生會危及父親的健康。果然,楊憲益是父親三房妻妾中唯一的兒子,而且父親在楊憲益5歲那年病逝。楊憲益英文自傳於2002年在香港出版,書名便是《白虎星照命》(White Tiger)。
該書出過兩個中文版本(《漏船載酒憶當年》,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楊憲益自傳》,人民日報出版社,2010。兩版均為薛鴻時譯),都是刪節版。
楊憲益和他的英國妻子戴乃迭(Gladys Margaret Tayler)相識於1937年的牛津。當時一個是已經就讀牛津墨頓學院一年,主修古希臘、古羅馬文學的中國留學生;一個是剛入學聖安妮學院,攻讀法國語言文學的英國女生。戴乃迭因為出生於北京,父母都是傳教士,長期在中國的教會學校任教,所以她對中國一往情深,開學不久就加入了牛津的中國學會。而楊憲益正是中國學會的主席。在楊憲益的影響下,戴乃迭後來轉修漢學,成為牛津取得漢學榮譽學位的第一人。
兩人的相識、相戀,成就了一段廣為美談的異國婚姻:他們於1940年回到戰亂中的祖國,在大後方重慶、貴陽、成都等地任教,顛沛流離,生活困頓;1949年婉拒了時任國民黨教育次長杭立武的赴台邀請,放棄了當時一票難求的赴台機票;文革中兩人以莫須有的「間諜」罪名雙雙入獄四年,唯一的兒子因受父母牽連遭受迫害精神分裂,最終以自焚結束了年僅36年的生命;他們飽經磨難卻始終不離不棄,相扶相守,出獄後又全身心投入翻譯工作。兩人珠聯璧合,翻譯了數以百計的中國文學經典:他們的譯著從屈原到魯迅;從《史記》到唐代傳奇;從《儒林外史》、《紅樓夢》到巴金、沈從文;幾乎涵蓋了全部中國文學史,為中西文化交流構建了一座不朽的橋樑。1980年代,受英國「企鵝叢書」的啟發,楊憲益還創辦了「熊貓叢書」,專門出版高品質的平裝中國文學譯著。
我初識二位大名是1970年代末,當時改革開放的浪潮正風起水涌,「大革文化命」的廢墟上,一個文學的春天,在乍暖還寒的季節破土而出。不僅新文學作品不斷湧現,各類中外古典名著也重新出版,英語的原著和中國文學譯著也開始走進書店……
那是一個令人激動、讓人目不暇接的春天。各種文學名著,把我一次次拉進書店。作為一名『77級英語專業的大學生,我囊中羞澀,只有壓縮伙食費,才能捧回幾本心愛的書。就這樣,我與英文版《紅樓夢》不期而遇了。它的精美印刷,豐富插圖,一下子就讓我愛不釋手。尚未讀過中文版的我,手捧三卷本英譯《紅樓夢》走進了楊憲益、戴乃迭的翻譯世界,從此成了他們的「粉絲」,儘管當時「粉絲」一詞尚未提高身價,走出食品的行列。
1980年代在北京讀研究生時嘗試着翻譯了數首舒婷的詩,並冒昧地把譯稿寄給戴乃迭先生求教。沒想到兩星期後就收到了乃迭先生的回信,對我不僅鼓勵有加,還在我的譯稿上用紅筆做了詳細點評,令我深深感動。
一直仰慕他們,卻未曾謀面。去國多年,我也始終通過西方媒體關注他們。

楊憲益
Fu Jingsheng for The New York Times
1989年在大洋彼岸讀到楊憲益的消息;1999年,還是在異國他鄉讀到戴乃迭辭世的消息。直到2007年的春天,我才有幸走進小金絲胡同6號。這是楊憲益老人最後的寓所——他在乃迭夫人去世後要求搬出外國專家專享的友誼賓館,2001年「獨身宛轉隨嬌女」,與小女兒楊熾一家住進後海湖畔、銀錠橋邊、老北京風貌保護區內的一座老式四合院。
導師巫寧坤先生的女兒回國探親,受父親之託前去探望楊憲益先生。已經「海歸」的我欣然陪同前往。
當時,93歲的老先生已經同病魔有過幾次交鋒,右手、右腿都已不聽使喚。坐在絳紅色沙發椅上,老人同我們一一握手,並一再道歉,腿不好,不能起身。
我坐在老人身旁,環顧着灑滿陽光的客廳,古舊得辨不出顏色的條案,書櫃里滿得要外溢的外文書,牆上的字、畫,無不散發著古樸與寧靜。
朋友說楊家早已不再高朋滿座,觥籌交錯。老人常常就這樣坐在沙發椅上,讀讀報紙,看看電視。儘管老人眼睛裡透着淡泊,言談舉止超然,我心裡卻有些不平。這就是為中國文學走向世界做出卓越貢獻,為「抗美援朝」捐過飛機,為故宮博物院捐過上百件珍貴文物,為國家保住了四千多片商朝甲骨的楊憲益先生的晚年生活嗎?友人王世襄(1914-2009,著名文物鑒賞家、收藏家、文化風俗專家)的題字「從古聖賢皆寂寞,是真名士自風流」懸掛在客廳一側的高牆上。先生自是名士,先生堪稱聖賢,但晚年的寂寞也未嘗不是一種無奈。
我對先生的景仰,對先生的愛戴,在那一刻凝聚成一股強烈的願望:我要陪伴先生,了解先生,我要寫寫楊戴的傳奇愛情和他們戲劇般的人生。於是有了我每周造訪小金絲的難忘經歷。
在這個喧囂浮躁的社會,每周一次,與老人對坐,如清風拂面。
我們談讀書無禁區、思想無束縛的年代;談他的私塾教育和我少時的文化饑荒;談他學生時代的博覽群書和現今的應試教育;談他眾星捧月的童年、少年卻沒有被寵壞;談他從豪門闊少到黨員同志;我們談文革反思,談』57,談』89,談「三顧茅廬」和「七擒孟獲」。
「三顧茅廬」大概是老人給我講的最早的故事。
1989年6月,楊憲益先生義憤填膺、斬釘截鐵的聲音通過BBC廣播傳遍了世界。儘管他的聲音表達了目睹或親歷了那場運動的大多數人們的心聲,但隨之而來的「清查運動」——黨員人人過關,統一思想、統一認識,迫使多數人不得不違心地放棄了自己的思想。但楊憲益拒不「悔改」,主動要求退黨,於是有了時任文化部副部長英若誠的「三顧茅廬」。
英若誠於1989年10月兩次登門楊家,力勸楊憲益重新考慮退黨申請,一再指出,只要公開認錯,黨就寬宏大量,不再追究他的言論。但僅有四年黨齡的楊憲益堅持原則,始終認為自己的言論無錯,錯誤僅在於違反了黨的紀律,說了一個共產黨員不該說的話,所以願意「咎由自取」,主動退黨。
1989年12月5日,英若誠再次登門,苦口婆心,表達黨的寬容與挽留。最後,英若誠說:「我可是三顧茅廬了。」楊憲益答,「你得七擒孟獲。」兩人自是心照不宣。
隨後,楊憲益於1990年3月被「開除出黨」,因為偉大的黨豈能允許一個年逾古稀的老者主動退黨。
我們也談文學,談翻譯,談他如何「平生厭讀《紅樓夢》」,我為何不喜歡簡·奧斯丁;他最終以翻譯《紅樓夢》聞名世界,而我最早付梓的文字是翻譯關於奧斯丁的文學批評。
我給他看我去牛津尋找他和乃迭足跡所拍的大量照片,讓他想起撐篙蕩舟察威爾河的美好時光。給他看我在墨頓學院檔案館裡搜到的1936年墨頓新生的集體照——44個西裝筆挺、英姿煥發的小夥子中只有一張東方面孔;他早已不記得還有這樣一張照片。
我告訴他在大英圖書館讀到許多乃迭給親友的書信,那是記錄中國生動翔實的第一手資料;他讚歎乃迭很會寫信,也很能寫信。
我驚嘆他把一尺多厚的《資治通鑒》翻譯手稿輕易送給了國外漢學家,他說沒什麼,漢學家也想翻譯《資治通鑒》,我的譯稿對他也許有參考價值。
我們談他和乃迭的四年牢獄,他說沒什麼,自己沒受什麼大罪,獄友們也對他很尊重。「若在外面,也許早被打死了」,他說。「倒是乃迭不易,四年單獨監禁,出獄後很長一段時間一直自言自語。」
我們談他和乃迭的永恆愛情,從詩情畫意到顛沛流離,從領袖座上賓到政治階下囚,談他們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卻始終如一,不離不棄。
我們談當代人的愛情短暫,婚姻易變;談當代社會的物慾橫流,理想缺失;甚至談我自己的人生惶惑……我們就這樣,天南海北,想到什麼聊什麼。久而久之,似乎變成了朋友,忘了我要寫書的初衷。
然而,有一天老人失聲了。我們的交流只能通過眼神和手的觸摸。又一天,老人走了。
我過去三年的人生軌跡改變了。我不再每周一次沿機場高速從北五環奔二環去造訪小金絲胡同。我開始奔波於倫敦、牛津;北京、南京。
我開始從舊書市場上淘書,搜集所有外文出版社早年出版的楊戴譯著和熊貓叢書。
我在記憶中回味自己的好運,感恩忘年交的緣分,搜尋那個把我從大洋彼岸引領進小金絲胡同的無形的線……它始於兒時對書本的饑渴,後來對知識的追求,再後來對於知識分子「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崇敬。
范瑋麗,自由撰稿人,現居美國, 《金絲小巷忘年交》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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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這通信錄懷念那對夫婦,了不起的愛情與友情。
我說: 楊憲益夫婦的翻譯出自何處最好交待。 我有點驚訝他們會翻譯朱自清的荷塘月色.....
張華答:楊憲益夫婦的翻譯出自網路:http://www.en84.com/article-114-3.html
《銀翹集》
| 作者: | 楊憲益 |
| 出版: |  |
| 出版日期: | 1995/01 |
| 頁數: | 136 |
银翘集
副标题: 杨宪益诗集
作者: 杨宪益
出版社: 福建教育出版社
出版年: 2007-8-1
页数: 129
選載:
譯莎士比亞劇中歌詞
爾父深埋五尋水,骸骨依然神已死。
森森白骨成珊瑚,沉沉雙目化明珠。
化為異物身無恙,幽奇瑰麗難名狀。
鮫人日擊喪鐘鳴,我今聞之丁當聲。
此為莎士比亞名劇《暴風雨》中歌辭,予當時讀中學,纔十七歲,初讀此劇,戲譯之。
譯希臘女詩人莎孚殘句
有如林檎丹實滋,垂垂獨在最高枝,
舉之不得長嘆諮。
有如野蕊深山次,牧人踐過無留意,
紫英殘碎枝交墜。
此亦予十七歲時譯作,當時不能讀希臘文,祇讀過英譯本,此是從英文轉譯。
愁思
愁思若冰雪,胸中生塊壘。
歡意若春風,一笑冰雪解。
一九三二年
雪
寒流來西北,積氣化凝鉛。
天風忽吹墮,飛下白雲端。
化身千萬億,一落一回旋。
回旋復回旋,瞬息乘風逝。
浩浩漫荒原,寒色虛無際。
大地潔無塵,無復人間世。
前落後相連,紛紛力未殫。
惟欲掩塵濁,不知從事難。
畏難深不解,豈覺有辛酸。
有若詩人思,紛紛霜華靡。
欲絕造化奇,冥索發心髓。
妙語本天成,應共天地死。
又若弦上曲,樂律華以繁。
繽紛亂華蕊,無得極其原。
繁音忽紛墜,落地滅無痕。
又若戰士剛,百戰了無畏。
去惡務盡除,素衷何用慰。
碎骨未足憂,豈懼湯鼎沸。
又若士先覺,為眾作先驅。
欲以善與美,治世化愚駑。
蒙垢且不惜,豈復惜微軀。
----黃苗子 說真話:人文藝術漫談
末篇 "說楊詩" 專為銀翹集 寫
酒故 一篇也是送他的
黃苗子 說真話:人文藝術漫談《人文瑣屑》《世說新篇》《茶酒閒聊》《雪泥爪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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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墨新箋—譯餘文史考証集》
| 作者: | 楊憲益 |
| 出版: |  |
| 出版日期: | 1983/11 |
| 頁數: | 368 |
讀 劉紹銘『一條漢子』(中國時報,2004.12.10)
很早就想簡記楊憲益和英籍夫人戴乃迭(Gladys Taylor)的翻譯事業(他們夫婦檔的選書,雖然多心不由己,不過苦中作樂,或許也有可觀,可惜我都沒機會讀;我看過近年大陸出版的一些他們的傳記)。不過,劉文強調「「六四」民運期間對學生的支持,可說義無反顧。」「八十九歲的老人,未知尚能飯否? 」
真正他的朋友問的方式是「尚能酒否? 」--他連回憶錄都用《漏船載酒憶當年》(參考甘陽的『將錯就錯』中之文等)。他近來寫些序。最令人懷念的是他早期的兩部筆記,後來合成『零墨新箋—譯餘文史考証集』(台灣台北的明文書局有「轉印本」,1985),最能看出其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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