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5日 星期三

羅蘭; 毛丹青,凉子访谈录

 

我有一個日本學生,他拿到 IT 公司的內定,我就請他吃地三鮮,祝賀他。結果他吃了一口,居然愣住了,嘴張開不動。
他說:「我們家就是種茄子的,但我從來沒發現茄子可以這麼好吃。」
後來他辭去了 IT 公司,回家去種茄子。
三十七八年前,剛到日本時,我完全沒想過有一天會教日本人文化。那時我剛進入日本社會,薪水、生活習慣,全都是未知數。
那個時候的我,就像被整個社會「打亂」了認知。
我畢業於北京大學日語系,後來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
那時有一個留學的機會,我就到了日本。
到了那裡之後,才發現我們的生活差距太大了。
沒錢真的是寸步難行,焦慮、困惑,什麼都得靠自己。
那時我很感謝一位日本老師,他叫清水正之,是我的恩人。
他可能是第一次見到中國學生,研究的是德國哲學。
我們一開始談伽達默爾、海德格爾、費希特,他很吃驚,說:「中國學生怎麼會讀這些?」
他沒想到我們會讀西方哲學的原典。
後來他問我:「你現在最痛苦的是什麼?」
我說:「沒錢。」
他說:「沒錢你就去掙錢啊!」
我說:「那我掙錢不上課怎麼辦?」
他笑說:「你已經在上我的課了。」
「為什麼?」我問。
他說:「日本社會本身就是我的大教室。你去哪裡、做什麼,都是在上我的課。」
後來班上有個日本同學,他家做漁業,我就去魚店幫忙賣魚。
老師說:「學問要升華,一定要有行動來代替。因為學問本身是沒有感情的,只有行動才有感情。」
日語裡有句話叫「文行一致」。
如果一個人太偏重文字,就容易變得失態;太偏重行動,又會顯得愚昧。
所以要讓「文」與「行」結合。
我去賣魚的經歷,正是這個道理的體現。
有時魚收成好,我會特地送去老師家。
他很高興,告訴鄰居:「看,我的學生送魚來。」
他從不覺得我去掙錢丟臉,反而欣賞這種「身體力行」。
他讓我明白:學習不一定在教室裡。
回想起來,我特別感謝這位老師。
他是個真正「文行一致」的人——
他的「行」不只是行動,也是「形式」;
他懂得讓知識與生活融合在一起。
我後來成為教授,清水老師的那句話一直影響我。
他說過:「學問沒有感情,行動才有感情。」
我一直記在心裡。
我的課堂也有點「魔幻」。
我用手機跟四百多個學生互動——我會說:「你覺得我講得好就按 1,不好就按 0。」
當我看到曲線高的時候,我就知道氣氛對了,可以加點力;
如果曲線下降,我就會立刻轉換話題。
這樣的互動能讓學生集中精神,也讓我能感受到他們的反應。
我的課全部是即興的,我不用 PowerPoint。
每一次的提綱、重點、甚至圖示,全是我手繪出來的。
我用筆一筆一畫地畫,畫給學生看。
學生看見老師親手畫的筆跡,會覺得那是活的、真實的。
這比用現成的圖片、動畫或投影片更能讓他們感受到「老師在當下」。
這就是我理解的「言行一致」。
講知識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老師要把自己的體驗傳遞給學生。
教育不是照本宣科,而是一種有生命的交流。
我非常反對所謂「教學大綱」。
因為教育不是產品,人不是被設計出來的商品。
如果教育被工業化成一套標準程序,那就沒有靈魂了。
我常講一個古老的故事——「張良拾履」。
一位老人把鞋子丟下,讓張良撿起來。
張良滿頭霧水,卻照做了。
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在學什麼。
但正是這種「不知所以然」的瞬間,教育開始發生。
教育不是計畫好的,它是生命衍生出來的東西。
它需要激情,也需要感覺。
所以我的課堂從不僅限於教室。
我最擅長的,是「田野課堂」。
我會帶學生到現場——比如村上春樹從小長大的那條河邊。
那條河在他的小說裡出現過很多次,充滿象徵。
我們就在那裡上課,講文學。
我告訴學生:文學不只是文字,它可能是一種飢餓、一段記憶、一個瞬間的衝動。
然後我問他們:「你的文學在哪裡?」
我常對學生說:「你跟我學四年,書本上的東西終有一天會忘光,
但田野裡的課你會永遠記得——因為那裡有風景,有空氣,有你的感覺。」
真正的教育,是發生在語言之外的。
它是一種感知,一種超感。
你可能忘記知識的內容,但你不會忘記「學習是怎麼進入你心裡的」。那就是智慧。
智慧,永遠比知識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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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丹青,在日本生活將近四十年的北京人。
現職日本大學任教,用日語給日本學生講「日本文化論」。
摘自凉子访谈录 803期。



張讓讀〈鑰匙〉「驚豔」於羅蘭。寫得有趣,也曲折。
在我成長的年歲,廣播曾是最重要的訊息和娛樂休閒來源,在警廣主持「安全島」節目32年之久的羅蘭,又寫得好散文,幾乎是當時少有人不知的廣播人。
羅蘭當過音樂老師,所以她的節目除了言語有味,也有好聽的樂曲。我只見過她一回,是念高中到進大學間的一回過年前後。那時「兩大報」還沒登場,最熱門的副刊是中央副刊。《中副》主編孫如陵有幾年過年時節會辦茶會邀請作者赴會喝茶,會場展示許多剪報,我雖只是二十歲不到,寫了幾篇「少作」的青澀作者,也在被邀之列。
我在會場手上端著茶一邊翻看剪報的時候,旁邊有人小聲說:「羅蘭來了!」語氣中有著期待,我抬頭看去,一位中年女士走進來,我記得很清楚,她穿著有腰身的灰色套裝,頭上戴著同色的帽子、腳下也是灰色高跟鞋 (確實是張讓說的,「喜歡灰色」),這打扮放到今天,大概都可以叫做時髦。
羅蘭的聲音不是一般播音裡容易聽到的清脆或柔美,相反的,她的聲音有點「沙質」,但剛剛好,聽起來很順耳,主要還是內容耐聽——她在節目講的話,很多就是收進《羅蘭小語》的好散文。
羅蘭在五十年後,2015年96歲高壽過世,當時我適好是「中華民國筆會」會長,羅蘭女士是筆會的資深會員,我們在那年的筆會會員大會一起追思了羅蘭女士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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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筆記】#張讓#發現羅蘭
張讓/聯合報
不記得是不是讀過羅蘭。然有個鮮明印象:在中興街巷口的小文具店裡找不到多少文學書,但平擺的總有一本《羅蘭小語》,封面永遠是柔藍色調的花花草草(這記憶十分可疑),我一見生厭,總以為是俗氣濫情的東西,可能拿起翻翻都沒就跳過了。這麼多年後才忽然發現,她一點也不是我想像中那種作家,驚訝自責:怎會犯下那樣大錯?
永和當年,也就是我小學初中時代,鎮上最大條的永和路上有兩家文具店,除了中興街巷口外另有一家,比較大,靠近永和戲院,在我頂溪小學導師周秀卿家附近,再往前走就經過幾家豆漿店,然後到了中正橋頭,過橋是閃亮迷人的台北市。
那時的文具店除了紙筆文具雜誌卡片外也賣書,多是參考書、通俗小說、暢銷書之流,不多,但細看有時找得到幾本歷史書、思想書和翻譯書。現在想起來的意外收穫如《徐志摩選集》和《米開朗基羅傳記》,黑白封面是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等上了高中,買書都轉到台北市區各大書店去,開始了大肆買書的時代。
其實,我錯估和錯過的女作家不只羅蘭一人,而是一群。蘇雪林、張秀亞、艾雯、潘人木等都在內,簡直可說只要是前輩女作家我就略過。換句話說,我讀的作家多是男性,不管古今中外。未必是蓄意,而是不自覺。追究起來,暴露了背後的可怕心態:我是個歧視女性的女性。這種心理我已寫過,坦言用筆名在於逃避女氣本名的枷鎖,寫作一心追求男性的陽剛知性,雖然行文間毫不掩飾自己性別,有機會便為女性打抱不平。現在覺悟到那舊時歧視讓我錯失了許多女作家的作品,愧疚之餘想要彌補已經晚了幾十年。
且說近來在手邊一疊散文選集裡看到羅蘭的名字,年少時的偏見已經消失,不再有排斥之意,但也不急於一睹。先看的是梁實秋、王鼎鈞、余光中、林海音、齊邦媛等熟悉前輩名家之作,其次是自己喜愛作家的作品,接下來才敞開胸懷彷彿跨出自己的小屋,去欣賞一班錯過或完全陌生作家的風景。於是斷斷續續讀了幾篇羅蘭,竟大出意料,全不是旖旎甜膩如棉花糖的喃喃私語,而是從容不迫有自己的格調氣度,驚喜之下追想自己那強大偏見從哪裡來。因為即使如有點看不上眼的瓊瑤小說好歹也看了《庭院深深》,不能不讚賞她的文筆。對華嚴看法類似,但覺得她的小說《智慧的燈》不錯。後來在安納堡遇見一位密大數學物理教授,說他以這本小說自學中文,我告訴他有更好的書可挑。張秀亞可能買過一本,風格高雅然稍嫌唯美造作,胡品清也屬同一流。真正喜歡的女作家只有琦君、林海音和張愛玲,齊邦媛得等到中年才讀到。而那一本又一本的《羅蘭小語》我看過嗎?無疑沒有。還是瞄過幾行?唉,記憶是個大漏勺,不然是個說謊家,天知道!
讓我相見恨晚的,是分別在《百年遊記》、《中華現代文學大系》、《五十年來台灣女性散文選》和《天下散文選》裡遇見的六篇散文。
且先看〈鑰匙〉這篇,頭一段便讓人「驚豔」:
自從有一天,和他因小事爭吵,我一怒離家,回來卻發現忘帶鑰匙,又不肯按鈴請他來為我開門,只得索性坐火車到高雄去住了一夜。那以後,我對鑰匙就十分小心。
我總留心一篇作品如何起頭,年輕時寫到特別喜歡的一些起句或起段,若早讀過〈鑰匙〉,這頭一段也可以加入。從爭吵而到鑰匙,邏輯十分奇特。可是一句接一句,完美如自然天成,短短一段包含了千言萬語,簡直就是個絕佳的極短篇,充滿了喜劇感。我一讀大驚而笑,不是因為文字特別(雖然好),而是羅蘭解決問題的方式。這樣大手筆,而且超乎意料!換是我,大概忍氣按鈴,不然打電話給朋友借住一夜。可是她氣性真大,從台北一步奔到了高雄。以我人在美國的想像,簡直可比從紐約奔到了洛杉磯。我不禁一邊笑她小題大作,一邊讚她性格剛烈果斷,立刻喜歡上了。
緊接她在第二段解釋鑰匙的意義:
它是一種自尊的保障,獨立的象徵。代表著可以我行我素的自由,和不必求助於人的快樂。
給了我們兩把解開她的鎖鑰:我行我素,與不必求助於人。
讀她的散文,我不斷有類似遇見〈鑰匙〉那種「不尋常邏輯」的訝異。
比如〈軌道之外〉,她寫為了寄一些書而特地搭國光號到桃園國際機場,表面原因是為了省力省時與省錢,其實是為了喜歡桃園國際機場,也讓我讀了直笑,幾乎大笑──這人夠絕!
〈人間小景〉也是,寫她心情不好便無目的搭公車,只為了加入路上車流,從車上看林林總總的人間百相,充滿同情,忘了自己的煩憂。
漫無目的搭公車遊城,為什麼我從沒想到做這種無聊事?不覺自嘆乏味。
除了從短短作者簡介,如原名靳佩芬,河北寧河人,有名廣播人和得獎作家外,我對羅蘭所知無幾,只有從她的散文尋求蛛絲馬跡,拼湊她的過往。而這些散文風格各異,軟硬長短收放自如,隨題材而變。
〈軌道之外〉、〈人間小景〉和〈鑰匙〉三篇,各敘述一件事,簡潔親切如隨筆。〈歲月沉沙〉通過一張陳年舊報,展現了抗戰時期一頁不畏艱難積極振奮的歷史。
〈市招市招,人間行腳〉寫旅行各異國城市,招牌對她的特殊意義。
〈彩色的聯想〉和最長的〈燈的隨想〉,則各藉一個主題沉入回憶,往事如燈火由幽暗中浮現,敘事而兼抒情,有了傷感,也有了色彩,潤澤起來。
然而有一線遊絲貫穿其間,就是經常出現的流落無依之感。似乎她總是獨自一人,在大陸如此,在台灣依然,到國外旅行也是。這孤獨有兩面:一面是追求孤獨,享受孤獨,如為了寄書遠征到桃園國際機場,快意灑脫,與〈鑰匙〉裡一時衝動到高雄過夜,此後總在鑰匙裡尋求獨立自主與安全感的堅持;另一面是漂流淪落,如〈燈的隨想〉裡不斷隻身離家去外地求學,然後到偏僻鄉下教書(一人住在幽暗古廟,我滿腹《聊齋誌異》一想就怕),最後離開大陸到了台灣的孤苦無依,與〈市招市招,人間行腳〉裡在異國見到中文酒家招牌聽到中文鄉音彷如遇見親人的欣喜。
恆久的失落,永遠的流離,使她一再承認不懂自己。在〈燈的隨想〉裡她試圖解答:
或許從小習慣了這種不得不然的「投奔」,才養成我如今這樣的為陌生燈火感傷,卻又如此的酷愛旅行,情願品嘗著萬種的孤寂,而時常到處去尋訪陌生人間燈火的悽惶之美吧?
即使有了自己的家,似乎也不消除她深處的淒涼。這些篇裡有幾處提到「他」,都沒多說明,顯然指的是丈夫。口氣總是冷淡,似乎負氣,也都提到爭吵。
〈鑰匙〉裡的爭吵原因不明,〈燈的隨想〉裡則為了他生病不好,她要他再去看醫師而吵。同篇另一處再度出現他,這次他決定買車,也真的買了。車成了他的,他開車上班,而她在家附近等叫計程車。我不解:他為什麼不送她到電台呢?最後他開車經過她面前而過,直到變成兩隻紅色尾燈,對她,那尾燈如同所有尾燈,意味摒棄,喚起了惆悵。這些細節加起來,給了我一幅婚姻不協的景象。儘管她深夜為了他的病獨自到長庚醫院去求助急診室醫師,然後走路回家。到家後沒開燈坐在客廳,任外面光線透進來。不想上樓,只想坐在沙發上靜一靜。由這我讀到關切與盡責,但不見愛情。似乎她並不愛他,而他也不愛她。事實果真是這樣嗎?我只能憑字裡行間揣測,也許詮釋過度。
區區六篇散文,然背後時空廣闊,刻劃深刻。有時代烽火,背井離鄉,有獨自求生,寂寞淒涼,還有生活風景。只有由前輩作家如齊邦媛、王鼎鈞、余光中等人作品可以窺見同樣的深遠與傷懷,當代或近代文字比起來便平面單薄許多。
羅蘭的文筆可以素樸直率,也可以傷感婉轉,有時讓人發笑,有時陪她無限悲涼。這種灰色心境如氣候,籠罩了她與作品。她可以用幾乎瑰麗的詞語描寫各種色彩,然在最後點明只喜歡一色:灰。這裡我找到了和她的相似處:我也愛灰色,尤其是大雨前怒雲滾滾的濃灰,總吸引我拿了相機奔出門去攝取。不過,我還喜歡一些偏向黯淡的顏色,如咖啡、靛藍、松綠、黑。
她著作豐富,我特別想讀她的回憶錄三部曲「歲月沉沙」(註)和散文集《生命之歌》,以及長短篇小說《飄雪的春天》和《西風.古道.斜陽》。然像時下許多書(即使才出版不久),不是已經絕版就是沒有庫存,要也未必買得到。起碼暫時我可借助這六篇,品讀她的作品,進入她的世界。其實她並不隱藏,沿途留下清晰腳印,如:
我沒有為遠行的離別而流淚。
好像我的悽傷永遠只深深的埋在心底,而不會想要流淚。那不是堅強,那只是在一種深切的無助之下,明明白白地知道:「你,向誰去流淚呢?」
寫她在往台灣的郵輪上,從大沽口遙望岸上零落燈火,想到家中父母弟妹,是不是也在想念她留戀她,滿心孤苦。這時她外表的木然便可理解:不是堅強,而是無奈。所以她在「歲月沉沙」第三部裡引用陸游詩句「一個飄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腸」,來描述那種被迫割捨彷彿無情的沉痛。
我想到母親,那種悲哀她一定了解。然後想到父親,其實他小羅蘭兩歲,兩人歲壽相當,走過同一段歷史,顛沛流離失親失鄉,同樣滿腹滄桑淚向裡流。同是天涯淪落人,不必開口已經知心。
不過,悲涼儘管,我寧可相信〈軌道之外〉裡,那為了寄書而到機場的她是大多時候的羅蘭。多我行我素,自得其樂!往機場的巴士上,她巧遇一位要去搭機的朋友,好奇問她為什麼老遠跑到機場寄書,她從車錢、提書的沉重,到由她家到郵局的距離,一條條解釋給朋友聽,越解釋越加荒謬,最後兩人大笑起來。她自己也不懂。她從小就愛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沒法解釋,只知做了會得到「軌外」的樂趣。這是我最初遇見的她,也是讓我幾乎大笑的她,因此而發現了羅蘭。也許是這個瀟灑自如的羅蘭,在每天廣播節目上談生活所見,寫了一本又一本見解獨到的《羅蘭小語》。無疑值得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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