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第一個夢田──逍遙.心情/眭澔平
墜落凡塵的一顆星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大,不知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莊子〈逍遙遊〉
認識三毛許久,而今闊別已超過三十年,卻是思念愈深,感慨萬千。我們從「外在」來看三毛就像是在展讀莊周的〈逍遙遊〉,一開頭都會認為那碩大開闊的「鯤鵬」,就是三毛這顆墜落人間的頑石星子,璀璨奪目堅韌挺拔;她也愛恨分明,每一份情感都真摯深切如同燦爛的驕陽,似乎總帶著點燃生命的熱度、孕育生活的暖意,見之交互狂喜、心神澎湃。然而大家所看不到三毛真正「內在」的心情世界,其實她真正想做的是莊周〈逍遙遊〉結尾最後的結論:做一棵「無用」的大樹,才能不遭斧刀劈砍的痛苦,得以「無為逍遙」於人世,無用之用才是真正的大用。
那是一九九○年初,我第一次見到這位充滿了傳奇色彩的朋友,三毛。
此時的她雖然已不再年輕,卻讓我找不著細碎的皺紋,所見卻全是灑落林間樹梢的陽光投射在那眼波流轉間的一花一葉。神色自在恬淡,眉宇間透露出來的些許故事總會緊緊抓住凝視者的心,帶著周遭的人緩緩地淪陷沉沒,進入她那滄桑風華而又跌宕起伏的生命長河裡。舉目只見星光璀璨、大漠無垠,而後對三毛、也開始對我們自己的心靈逐步探索,讚歎不已。
有一段話她親口對我說過好幾次,我非常喜歡那樣的比喻。大意是:
父母是我們的「恒星」,我們回家他們永遠是在那兒的;朋友是我們的「行星」,有的時候來有的時候去;但是,還有一種是天空中的「繁星」,總在我們的生命中不經意就擦肩而過的,另一些則可能是在今生你再也不會碰到的人,我就把他們叫做「流星」。
三毛笑著跟我說,眼神裡帶著深深渺渺的追懷思憶。她凝視家裡百葉窗外的目光,逐漸穿透了被切割斑剝的夕陽,彷彿回到荷西私藏她個人照片的那面少年專情的粉牆;彷彿也回到了更早更早、許多許多年以前的一個陳平誕生的和煦春日。
一九四三年三月二十六日,一顆文昌星子降臨在重慶市南岸區南山黃桷埡的老木屋裡。我特別去過那裡,斜斜的小巷弄如今依然保留著三毛當年出生的那個大房間,現在已經修建成為觀光打卡點了。穿過小市街上超多的麻將棋牌室,走向下面靠近外語學院的湖畔,老早就豎起一個代表三毛寫作世界的浮雕石材大屏風,雖然不立文字而且刻得不像三毛本人,但是紀念的價值意義到位了。
三毛說她深愛她的父母,也真誠感激他們。
她有一個姊姊、兩個弟弟,他們活潑可愛,陪伴她寂寥的童年,只是她說他們彼此個性迥異,人生志向際遇又大不同,所以玩不在一起。但是,她可以一個人一直玩著自己創意發明的遊戲,樂此不疲。如同最了解陳家二女兒的陳媽媽跟我說的:三毛小時候就是非常討厭別人拉著她的辮子,去跟大家一起天天玩著千篇一律同樣無聊的遊戲。再不然就是因為她無法耐心跟著一群瞎鬧又愛玩躲迷藏的孩童,每次都找不到她藏身的地方,三毛卻在享受躲在角落跟自己玩,總是那個最後被宣布「放牛吃草」才慢慢走出來結束遊戲的人。
長大後,重回校園借讀了現在的文化大學,再來出國遊學,到無所不學的流浪式自在自由的生活所學,這些歷程都曾讓三毛開拓胸襟視野,當然也察覺探索到自己活潑善良又熱情敏感的個性,其實也是可以擁有甚多國內海外、天南地北又南轅北轍的朋友。她勇敢的付出關懷也分享反饋,旅居世界各地竟然得到過更多別人給予她的幫助和愛。
其中就包括著她遇到了一生至死不渝的摯愛,荷西。
基本上不了解三毛的人是無法想像到,她是不隨便跟人家任意聊到荷西的,尤其絕對不在自己家裡深聊這個二十八歲就意外過世,讓她守寡至死的青年。
我在她家裡跟她暢聊了十幾次以後,她才在突然片刻的沉默之後,主動說到荷西,並自述著:「我不太帶朋友回我家裡聊天的,更絕不聊荷西。通常我跟作家七等生寫封信、和小丁神父通個電話、向司馬爺爺問候請安,就已經很開心了;但是大家也不想見面的。」
也許正因為我跟她這三位好友一樣,我們從來不像其他有的人開口閉口就執意要領著三毛去講荷西、專聊她書裡夢幻傳奇的愛情,如此她反而非但不想講,後來變成她連自己的屋裡都故意不放一張荷西的照片,以免給別人開啟話題的機會。那一刻,三毛自己首次聊起亡夫荷西,我深知這是對澔平的信任。她溫潤的眼神裡流露出深沉的思念和隨著歲月流逝的風華,這才釋放出一股散也散不去的傷感。
那個佔據三毛往後餘生「心情世界」的人,是三毛一生的摯愛。她這才對我主動坦蕩開朗地聊到──荷西活得大器磅礡又純真良善,時時牽動著她的喜怒哀樂,不只是她青春斑斕怒放時的陪伴,更始終活在她生命無窮無盡也不能割捨的胸懷裡。
三毛談得非常深刻,她是用說故事的方式講給我聽、也撫慰療癒著她自己的心情,以下就是她原音重現的兩段話,我不做任何評述,完整逐字抄錄。正在讀這本書的你,只消想像現在是你跟三毛面對面,坐在她家木屋開門走到底,那土繡布簾後面隱匿靠著木百葉窗邊的茶座平台上,看不到外邊的晨昏,卻聽得到窸窣的風雨……
「好!我跟你講個故事。
那天我先生跑去跟他的朋友聊天,但是那個朋友的太太我很討厭她,一個英國女人。我就說我不要去。他聊到十一點四十五分回來的時候,是花園洋房、低低的矮牆,我聽到他的步子走過來,是跑著回來的!我就把鞋子一踢,夏天我就光腳,爬著小樓梯爬到平頂的屋頂上去了!他進來的時候,房門大開、鞋子踢散了、人不見了!他就找衣櫃、找床底下、找洗澡間。找完之後……我都在看他,我在屋頂上……到外面,到後院去找、他到前院去找。後來前院為了我們要種花,我們挖了一個深深的溝,他到溝裡去看的時候,我知道他不得了了,他快要哭了!我就趕快從樓梯上跑下來,我就衝出去!我說……我就不敢嚇他……我說,嘿!我在這裡,我跟你玩的。他幾乎要打我……衝上來!他說他以為我已經被人家悶死了丟在溝裡面!他說再也不許做這種嚇人的事情了!
所以我發覺他實在是滿在意我的。
我跟你說,我打過他幾次,他這一生。我在帳篷裡面睡覺,我們兩個人,荒山野地的。睜開眼睛他不見了!然後我知道他到水裡去了!
我就站在懸崖上看著那波光粼粼的海。從早晨九點鐘,我飯也沒得吃,到他四點鐘上來,我眼睛就盯住那差不多每四十五秒他就要冒起來一次的人。他上來,我從懸崖上衝下去打他!他說,現在幾點?我說現在下午四點。他說,他以為才九點半……鬼喔!我當然想打他!喔……好急喔!那個會很急喔……。實在是太愛他囉。」
當三毛說「實在太愛他囉!」我也深有同感,兩個相愛的人是不容許彼此生離和死別的。可是海神卻跟她開了一個極度殘忍的玩笑。
在這裡,三毛藏著一個謎,讓我去解。
一直要到二○一七年四月,我再次遠赴西非洲的西撒哈拉,一路沿海前往茅利塔尼亞的旅行中,為了尋找不著一艘海灘上擱淺的大船遺址,在海邊到處找人問路。忽然看見有個素人漁夫正以當地最典型傳統的方式準備下海捕魚:他正在將一個大如黑色輪胎有底層的游泳圈打氣。接著由我協助他將大泳圈,以及上面包綑好的繩子和沙袋,從海邊高處吃力地拉到沙灘。接著繼續看著他將沙袋、繩子及一些捕魚工具綁牢在泳圈中央,然後破浪入海。過了浪區近海,將沙袋丟沉入海,像是定錨的方式懸浮在海上一個固定的位置,最後丟下繩子和其餘沙袋沉入海底。漁夫沒有揹空氣瓶便憋氣躍入水中,順繩而下去捕魚,每隔一下子又冒出頭呼吸,一直這樣反覆上下換氣,潛水捕魚、冒頭呼吸、潛水捕魚、冒頭呼吸……的重複步驟,我就這般好奇的觀察這漁人,看著波光粼粼的海面。
剎時似乎有一束光打入我的腦海,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正是三毛上面才提到「每四十五秒他就要冒起來一次」的捕魚方式。
我後來應三毛之請去學潛水,拿到國際潛水執照,實現三毛的願望終於幫荷西去百慕達三角洲潛水。我知道這樣四十五秒憋氣的自由潛水方式,一次只捕捉一尾魚,人魚之間是公平生存競賽,最符合海洋生態環保,愛海的人不趕盡殺絕也不污染海洋。
我熱淚盈眶,因為眼前巧遇的素人漁夫簡直就像是荷西附身顯靈,正在我眼前演示西撒哈拉和加納利到底是如何捕魚的方法,解開了深藏我心中多年的疑竇。另一方面,我也一點一滴聯想起三毛書中寫夫妻兩人如何捕完魚羞於到街上叫賣,還為了給娣娣酒家賣魚讓荷西任風塵艷女調戲,首次發現三毛醋勁大發拉他回家……那些極為有趣的情節。
這樣的機緣巧合,終於讓我茅塞頓開。
原來那一天三毛因為陪遠來的台灣父母飛去西班牙本土旅遊不在家,荷西就獨自趁休閒時去最西邊的拉芭瑪小島捕魚。我完全可以確定他當時就是以這樣沒有揹空氣瓶的自由潛水方式,僅靠拉繩上下潛水捕魚,怎知可能疑似被附近海中的爆破工程震傷內臟而溺斃身亡。這下子我全懂了,解開三毛所出的第一個謎。
二○二一年剛好正是三毛的愛夫荷西七十歲冥誕,現在才發現三毛竟選在荷西四十歲冥誕的一九九一年辭世。一九五一年十月九日荷西出生於西班牙,小三毛八歲,二十八歲時就在那次潛水意外中不幸身亡,那天剛好是一九七九年的中秋節。雖然在生前我和他從來也沒有見過,但是三毛在一九九一年一月四日逝世前兩天,就在醫院最後那個她後來自縊的病房裡,首度正式明確請託我去學潛水,幫荷西完成到大西洋去看看百慕達海底的心願。我終於也在一九九六年默默幫他們夫妻圓了那個一諾千金的夢。當時周遭所有的家人朋友都聲嘶力竭不惜翻臉地嚴厲勸阻我,畢竟即將要面對的是全地球未解之謎排第一名的地方,一名開放水域的初學執照者,前往深海四十米壓力只能停留五到八分鐘的大西洋潛水之行。
書寫文章的此刻,我的手中握著荷西從地中海潛水所撈起來的腓尼基老陶瓶,也看著我從迦納利帶回來荷西難得留下的親筆字跡短箋……,就在這一瞬間,我們忽然「對影成三人」,三毛、荷西、澔平,跨越陰陽時空屏蔽的阻隔,不知不覺心領神會各自歡暢開懷,狂喜地大笑了起來!
──本文摘自《紀實千古回聲:三毛的三百七十五把鑰匙》
---眭澔平作品---
《紀實千古回聲:三毛的三百七十五把鑰匙》
《飛越海闊天空:心航海時代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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