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25日 星期六

血淚賬:熊大縝,葉企孫,龔澎,錢瑞昇、費孝通、周谷城、陳岱孫 (王璞讀《費正清中國回憶錄》)



王璞


昨日寫到梁思成,有書友提到費正清,令我想起幾年前發的這個貼子,再發一遍。
《費正清中國回憶錄》
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裏,解放軍楊子榮聽民女小常寶控訴了土匪罪狀,義憤填膺,就有了一段唱腔,道是:「普天下被壓迫的人民都有一本血淚賬。」
文革結束時,劫後餘生的人們重逢,講起自己運動中遭的罪,這句唱詞就會衝口而出:「都有一本血淚賬。」
我今重讀《費正清中國回憶錄》,也情不自禁想起這句唱詞。
費正清三四十年代在中國住過多年,朋友遍及民國各界知識精英。1972年,中美關係破冰,他作為「中國人民的好朋友」獲邀訪中。事實上。在國共兩黨之爭中,一向傾向中共的費正清,此時雖對中共已有點寒心,基本上還是保持當年觀點的。訪華之前,他已聽聞當年老友多遭不測,心知「訪舊半為鬼」,然而還是希望能見到活下來的人。
他最好的朋友梁思成夫婦均已去世。梁思成為了保護北京古建築多次進言,五七年因此被打成右派,文革遭到殘酷批鬥被迫認罪。《人民日報》發表了他那份認罪書(那時還沒電視,不然肯定會讓他表演電視認罪)。這位救了日本奈良古城的學者,卻救不了自己祖國古城。1972年他死在一間沒暖氣的小屋。
這些費正清自然不知道,因為四九年之後他們就中斷了聯系。他提出想見他們的兒子梁從誡,答曰人不在北京(梁正在農村勞改)。他提出要見葉企孫,也遭到拒絕。這位中國物理學界領軍人物,楊振寧、李政道、錢偉長的老師,從牛棚放出來之後命垂一線,當然見不得。他又說想見金岳霖等學者。結果由外交部長、也是他當年朋友的喬冠華搞了場宴會,由周培源出面牽頭,把他尚在生的知名朋友請來了一些。
這一見,即使是相信「共產主義對美國有壞處但對中國有好處」的費正清,也感到了這些老友「我見猶憐」的慘況。
人們總是說,費正清是因為「六四」一夜之間改變他對中共評價,寫出那本推翻他自己一生中國研究的《中國新史》(China:A New History)的,其實不然,早在這本寫於1982年的《費正清中國回憶錄》中,他已流露對那一政權的懷疑。關於老喬那場宴會,他寫道:
「喬冠華的的老師、也是我們的好朋友、邏輯學家金岳霖和法學家錢瑞昇也都前來參加宴會。他們穿着嶄新的制服,由專車接到現場。這兩人都處於被隔離狀態。錢瑞昇1957年被打成右派分子,從此便與公眾生活隔絕。事實上,他被安排坐在桌角處,盡可能遠離主人。我幾乎料想宴會給他的只是幾根狗骨頭罷了。」
會後這兩人被允許去費正清酒店房間。但兩人除了對老友重逢表示高興,對自己這二十年多來的遭遇隻字不提。錢瑞昇「唯獨加重語氣說了一句話:從現在起中國將會追隨馬克思主義5000年。這無疑在巧妙地向我傳達這樣的信息——才不呢!」
不過最令人叫絕的是他寫與張奚若的一席談,張奚若是中國政治經濟管理學的奠基人,「中華人民共和國」這一國名的建言者,<義勇軍進行曲>被定為國歌也是他的動議。費正清在北大校長周培源搞的另一場宴會中與張重逢,他很好奇張奚若這位「盡管曾充當集權主義的官僚,有個時期還掌管着高等教育的自由主義人士,怎麼奇蹟般地幸存了下來。」而且「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話,但似乎甚麼也沒說。」
這位徐志摩口中「有名的大炮」,如今已跟民國時判若兩人,變成了馴服工具。其實反右運動中張奚若一如既往,大喇喇地提了不少意見,不料提完一看,嚇出一身冷汗:周遭同仁們紛紛中招倒地,成了右派分子遭到批鬥整肅,只剩他一人茕然而立。
「張奚若為何幸存,」費正清寫道,「這是一個謎。」
其實他前面最後那句話已說明了張奚若幸存的部分原因。張已嫻熟掌握中共官場說話技巧:假、大、空。說了半天甚麼也沒說,務以把人轉暈為要。吃了一次大虧,他學乖了。
另一名幸存者經濟學家陳岱孫也出席了宴會,其生存之道卻是,「沉默是金」。五二年思想改造運動中,陳岱孫慘被修理,令這位紳士風度的留美學者悟出這一生存之道。從那以後到一九七六年,他沒發表過一篇論文,沒作過一次學術演講,開會更絕不提意見。不過就這樣文革中他還是被打成「資產階級學術權威」,被抄家批判,之所以沒加「反動」二字,讓他得以成無產階級專政的漏网之魚,全仗他這「沉默是金」的生存術。
那次宴會中,費正清恩師蔣廷黻的得意門生、歷史學家邵循正也來了。邵也保持沉默,一言不發。只是在告別時「突然壓低聲音對我說:『繼續寫下去!』這句平淡無奇的話以其隱含的求助口氣更讓人痛心。」
費正清文筆一流,似曲卻直。且看他如何寫《江村紀事》的作者費孝通:
「那次晚宴我們還見到了一位老朋友,社會學家費孝通。他剛從『幹校』回來,在那裏他學會了如何種棉花。此外,他向我們展示了他結實的肌肉,那是他給站在牆上的泥瓦匠拋磚練出來的。然而費孝通處於某種受壓制的狀態,被告知不準與我們用英語交談。隨後,當我們訪問他所在的民族學院時,他也依然保持沉默,由學校負責人——一位毫無民族學知識的軍宣隊員自命不凡地給我們作介紹。」
費正清始終沒見到的葉企孫,就是因為不能保持沉默而倒了大霉的。葉企孫其實一直左傾,當年秘密支援冀中八路軍,拿出自己的積蓄為八路軍輸送糧草彈葯,還把自己視如兒子的愛徒熊大縝送去晉察冀軍區。不料正是這一行為害死了熊大縝也害死了他自己。
這熊大縝是葉企孫最得意的門生,葉本來要送他去德國深造。抗日戰爭開始,葉企孫便支持他去「解放區」打遊擊。開始熊還受到重用,任軍區供給部長,專為八路軍制造彈葯。據說電影《地雷戰》就是根據他的事蹟編出來的。誰知後來延安發來指示,叫成立「鋤奸隊」以清洗「混入革命隊伍的國民黨內奸」。熊大縝因來自敵佔區,自然首當其衝,被秘密逮捕并遭處決,為了節省彈葯用石頭砸死。
葉企孫聞訊大慟,幾次上書要為他平反。這下惹火燒身,人家說他是特務後台。到了文革,把他也打成美蔣特務。一九六七年更被批捕。兩年後放回來時已成一殘疾老人,兩腿腫脹,小便失禁,身體彎成了90度。這樣子哪能見外賓。所以費正清、趙元任、楊振寧回國要見他都被拒絕。幾年之後就悽然去世。
費正清當時當然不知道這些,不過僅從他所看到的情況他已察覺老朋友們處境都不妙,即使是宴會的主人周培源和喬冠華也都似有難言之隱,諱莫如深。後來周恩來也舉辦了一次宴會招待他,宴會中二人相鄰而坐,但四個小時中二人只有一次直接對話。
周恩來問:「你認識龔澎?」
費正清答:「認識。」
「除此以外我還能說甚麼呢?」費正清在回憶錄中感嘆說這段對話明明也是廢話。周恩來當然知道他認識龔澎,二十六年前他們在重慶經常一起見面。但周已不是當年那個在統戰宴席上搖頭晃腦慷慨高歌的朋友了,他已成了一名伴君如伴虎的總理大臣。
讀完這本書我到网上查了查費正清留在大陸的老朋友們的經歷,死於非命的那些就不說了,就算幸存下來活到了八九十年代的錢瑞昇、費孝通、周谷城、陳岱孫等一代宗師,四九年之後也都再沒著述,更別提重大建樹了。我原來以為只有文藝界如此,沒想到社科界科技界也如此。精英們不分左右高低,沒有成就,都有一本血淚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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