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精英
今讀一些有關「民主人士」的回憶,有些題外的感想。
所謂民主人士,在中國大陸是一九四九年前後對各民主黨派人士的統稱。他們在國共內戰中給中共幫了大忙,幫中共獲得了政權。部分勞苦功高者在政府中獲得高位,令新政權頗有幾分多黨執政的民主氣象。到了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民主黨派首當其衝遭到整肅,其中之老大民盟全線崩潰,除了極少數如胡愈之、吴晗、史良等反戈一擊有功之外,其高層被一鍋端。至此,國是一如毛澤東得意洋洋所言,「和尚打傘無法無天」,連「人民民主專政」都不提了,直接喊「無產階級專政萬歲」。
被打成右派的民主人士成為中國民主淪亡的首批殉難者,遭遇悲慘,這是有關回憶錄的主要內容,其情誠然可嘆,其情固然可憫。然而也許是見多不怪了,我在讀這類回憶錄時,更多的想到的卻是另一方面:為甚麼會如此?
這些民主人士多是高級知識分子,不比普通愚民,幾句漂亮口號就可以將之蠱惑,一本紅寶書就可以把他徹底洗腦。更別說其中很多人是接受過西方民主宪政教育的,怎麼會被個一鼓吹暴力革命的黨玩弄於股掌之中,等到發現被當成過河卒子,痛心疾首之際,又斯文掃地,自相殘殺,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我想起了傅斯年,當初民盟五子拉上他這位無黨派人士去延安作說客。盡管毛澤東對傅斯年最為恭維拉攏,一口一個「孟真先生」,捧他「五四闖將」,與他徹夜長談,還送他手書條幅。他卻沒跟其他五人一樣被其蒙蔽,還在毛帶他參觀大禮堂、看到各地獻給毛的錦旗時,不無諷刺地道:「堂哉皇哉。」回南京後更公開評價中共道:延安的作風純粹是專政愚民,是反自由反民主的。毛澤東不過是宋江之流,熟讀坊間各種小說,通過這些材料研究民眾的仇恨心理加以利用,并總結道:
「中共利用挑動八種仇恨来奪取政權:(1)中國人恨西方人;(2)窮人恨富人;(3)尋常人恨地位超過自己的人;(4)低能者恨高能力同事;(5)低薪雇員恨高薪雇員;(6)無名者恨知名者;(7)農村人恨城市人;(8)子女恨父母。」
看看毛澤東傳,還有中共奪取政權後的歷史,傅斯年的這些話全部應驗。
傳斯年為何能夠「眾人皆醉我獨醒」?因為他是研究歷史出身嗎?吴晗也是歷史學者,還是胡適弟子呢,怎麼被愚弄到死無葬身之地?因為傅斯年學問比其他人高深嗎?比他學問更高深但作出另一選擇者也不乏其人。我覺得關鍵在於,傅斯年毫無名利之心,因此能堅持自由知識份子立場,議政而不從政,才能在歷史的十字路口保持頭腦清醒。
王鼎鈞在其回憶錄《關山奪路》中有段話也許也能給我們一點提示。一九四九年他從天津逃到了上海,國軍兵敗如山倒,他作為一名下級軍官,何去何從?一位大學教授給他的意見是:「國共兩黨都不好,作為中立人士,我們當然應當選擇勝利的那一方。」王鼎鈞親歷國民黨軍隊種種不堪,對之深惡痛絕;但他親歷過國共長春之戰後,感到共產黨更可怕。他說:「國民黨的確壞,但壞得有底線。共產黨之壞,我卻看不到其底線在哪裏。」於是選擇了逃離。
看看那些作了同樣選擇的知識精英,無論是去台灣的傅斯年、梅貽琦、梁實秋,還是去香港去美國的胡適、張君勱、錢穆,他們都是守住了一條底線的,這就是民主法治的底線。
他們手中的好牌其實不比那些留下的民主人士少,聲望、資歷、學問,批評起國民黨政府也比那些人有份量。傅斯年曾罵得孔祥熙和宋子文都下了台。胡適也常對蔣介石當面批評頂撞。時任清華校長的梅貽琦,掌控着清華庚款基金,四九年他人在巴黎。中共大力說服他回去大陸,他卻帶着這基金去了台灣,用這錢創建台灣清華大學。自己卻連養家的錢都拿不出,夫人只好滯留在美國,打工謀生。
梅貽琦死於清華大學校長任上,去世時兩袖清風,連殯葬費都是校友們捐助的。他的病榻旁一直放着個加了鎖的手提包,大家以為是遺產,誰知打開查驗,才發現是學校基金的賬目,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
傅斯年也是死於台大校長任上,據妻子俞大彩回憶,他去世前一晚趕稿至深夜,因為急於拿到稿費作一條棉褲。結果第二天猝死在講堂上。自然也是沒留下任何財物。他的獨子正在美國求學,連奔喪的路費也沒有,只好發回一紙唁電。
無獨有偶,胡適也是猝死於講堂,去世後也是兩袖清風,大家檢點他留下的現金,美金加台幣也不到台幣一萬。此外的遺產就只有書、稿、和版權費了。
可是他們這代赴台學人對台灣的貢獻卻是無價的,台灣以一蕞爾小島,苟全性命於亂世,得有今日氣象,胡適、傅斯年、梅貽琦這些教育文化精英的努力功不可沒。他們將「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大學教育宗旨帶到了台灣,這才能作育出台灣一代又一代的科技文化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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