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2016年6月1日19時20分,中共中央宣傳部理論局前副局長李洪林,在北京病逝,享年91歲。李洪林被譽為「中國自由化運動理論/新啟蒙時代旗手」,曾在文化大革命後、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撰寫過一系列有重要影響的文章,包括《讀書無禁區》《科學與迷信》《社會主義與自由》《我們堅持什麼? 》《理論風雲》《四種主義在中國》等,倡導文化、觀點和思想解放,反對個人崇拜、迷信領袖。 80年代初,有「左王」之稱的鄧力群入主中宣部,李洪林在「清除精神污染」運動中被貶黜至福建社科院任院長。 1989年六四運動時期,李洪林因參加《光明日報》座談會、簽名和到廣場呼籲學生停止絕食而被捕,被羈押於秦城監獄近一年,也失去公職。出獄之後,李洪林繼續思想研究,出版《中國思想運動史 1949-1989》。李洪林之子李少民曾在香港城市大學任教,2001年被大陸判「間諜罪」成並驅逐出境,但他否認自己是「台灣間諜」。李洪林告別儀式將於6月5日上午10時在北京八寶山舉行。大陸知名女記者戴晴,與李洪林素有交往,也曾因六四而被關押秦城,端傳媒特邀戴晴撰文,憶李洪林其人其事。
李洪林畫像。1979年,《讀書》雜誌創刊,提出思想解放,曾在中國知識界產生重大影響,創刊號第一篇文章即為李洪林的《讀書無禁區》,提出「讀書的自由」,反對針對大眾閱讀設置「禁區」。
李洪林畫像。1979年,《讀書》雜誌創刊,提出思想解放,曾在中國知識界產生重大影響,創刊號第一篇文章即為李洪林的《讀書無禁區》,提出「讀書的自由」,反對針對大眾閱讀設置「禁區」。圖:端傳媒設計部
凌晨,見深夜約稿短信,說是「寫李洪林」。我反問「他人……好好的吧?」發出鍵剛按下,心已經往下沉──
按年齡,我們屬於「半代之差」──1925年出生的洪林,可以是大哥哥,也能當個小叔叔;按棲居,則算是「不遠不近鄰」了──在北京從古都幻變為豪華大怪物之際,我們給擠了出來:他住通州一所紛攘的村級開發公寓樓(六層無電梯),我則陪媽媽搬進順義老人社區。
但互聯網進入生命。幾個月前,我們還在交換閲讀心得。他發來電信:
這是少有的好文章,很有深度。對我很有啟發。特推薦一閲。 洪林 1/18
而更早一點,則討論起以國家力量(實為本國人民膏血)支撐的「意識形態型外援」:
如情況屬實,太說不過去了!洪林 12/25
再早一點,那是我將廣州李公明義推的《把光打到大地上:胡杰版畫展》,包括如何慘遭驅逐發他那次(編註:2015年9月13日,廣州美院美術系教授李公明策劃的胡杰版畫展在中國嶺南油畫研究館開幕,分為'祖國' 'WE' '要有光(飢荒)' '勞改' '書的故事'五個主題, 3天后展覽被叫停)
胡傑版畫作品。31/3
胡傑版畫作品。圖:撰稿人戴晴提供
回信立刻到了:
我閲歷太淺,還沒見過如此震憾人心的木刻。洪林 9/16
那麼傑出,當然一定要查封,沒想到這麼快。洪林 9/17
哇,怎麼忘記了洪林「年輕時曾習,後來參加『革命』就丟到九霄雲外」「荒廢40多年在囚室裏恢復」的繪畫天賦?於是登門,轉呈 「作者定製畫冊 - 55/100」(共100冊裏邊的第55冊)。他樂得像個孩子,立刻翻出家中倖存的最後一本《天涯三憶》,題贈「依照《憲法》規定,公民有言論自由」而「由作者自行複印少量簡裝本作為禮品贈親友- 李洪林2011.9.10」 。
洪林嫂捧出家釀米酒。我說我們也有承包野山的蜂蜜喔,咱們換啊。 「 yeye1925」(爺爺1925)──這是他的電郵用戶名。如此放膽採用,一點不忌諱大佔便宜之嫌──呵呵笑起來:「那你可虧大發了。」
洪林兄,這簡直就像是昨天。而你,就這麼走了?
零七八碎地,我們逮住什麼都談。最「戳心」的話題,27年過去,還是那個共同經歷的乍暖還寒「春夏之交」。
1989年4月19日,北京學生聚集在天安門廣場人民紀念碑悼念前總書記胡耀邦。
1989年4月19日,北京學生聚集在天安門廣場人民紀念碑悼念前總書記胡耀邦。攝:CATHERINE HENRIETTE / AFP
兩年前,在我剛剛很努力地,為不忘此「大顛躓大翻覆25週年」,做了一場簡直茫茫然無結果的「大活兒」──根據親身經歷、採訪和調研,以逐日記錄的形式,概述六四大事記,並加以解釋和分析,發表在紐約時報中文網上。之後不久,突然收到他的信──
《備忘六四》(這是紐約時報中文網發布該文節錄時定的標題)又一次展現了你作為當代中國傑出女記者之一的過人才華(注意,他說的是「之一」,而不是而今最流行的「沒有之一」)。這是我見到的最精煉,最能深入事變核心的文獻。只可惜有一點不足之處是:缺少了五月十四日你率領十二學者勸說學生的活動。那是有可能扭轉「64屠城」的一個關鍵。可惜被激進分子破壞了。你是領隊,又是現場親身經歷的當事人。你應該當仁不讓,挺身而出說明這個重要事件的真相。但不知你為何迴避了?我希望聽聽原因。
頗像嚴師之苛責。我根本來不及為此「之一」得意,也還沒細想「真相」、「迴避」、特別「激進分子破壞」用詞之重,只見短信的結尾處:
本來想打電話,但嗓子嚴重沙啞,只能聽話,說話很困難,只好用郵件。請諒!洪林 7/27
身體已經相當不適了?
我忙不迭告訴他「吾兄看的是刪節又刪節的版本啦」;答應「全稿《大權不可旁落- 黨在1989》過幾天送到府上(將依囑添上14日事)──並帶上我們山上的'菇蔫兒',或有益於嗓子。」
他回信:
還有全文?太好了!只是現在太熱了,你是不是先把它寄來,讓我先睹為快?至於見面和吃你們的「菇蔫兒」,等秋涼以後如何? 洪林 7/29
到了下一年──幾乎就是他這回毅然撒手離去的整一年前啊──這事灼灼地還惦記著:
你的《六四備忘》可否賜寄一份?電子版能收到,但效果不佳,有很多字符互相重疊。現在我視力很差,更無法看清──也可能是我的電腦不好。不知你有沒有大字打印本(三號字最好,四號字也勉強),不管定稿還是未定稿,如有,請給我寄一份。因為你這個著作將是這段歷史的天平中一枚極有分量的砝碼。我特別重視你這枚砝碼,所以很想先睹為快。如果沒有打印本,那就等等再說吧。洪林 6/20
「屠城」,抑或「顛躓」「翻覆」,他如此看重,或許腹中正孕育著一個解說,一個二十多年來,左右上下,誰人都不能做得令大家心服的清晰嚴正解說:在豐厚理論素養之上,秉承著對傳統與現代專制的透徹理解,以親歷者的資格,拿出他歷來敏鋭、準確、懇切、平實的述說風格……就像1977年那篇打破毛之思想枷鎖的《科學和迷信》,就像讀書創刊那嘹亮的《讀書無禁區》,就像在無法直戳「四個堅持」之際,一篇篇甩出來的《我們堅持什麼樣的社會主義》、 《我們堅持什麼樣的無產階級專政》、《我們堅持什麼樣的黨的領導》,以及連他自己都覺得難於「以己之昏昏無法使人昭昭」的《要什麼樣的馬克思主義》。
李洪林著作《天涯三憶》。
李洪林著作《天涯三憶》。端傳媒攝部/設計圖片
二十啷噹歲,文字高手李洪林已經被拔擢到直接服務於毛澤東的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主任陳伯達,副主任胡繩、田家英。懵然中,他也說過昏話(1959年,大躍進期間、大饑荒初期,為《紅旗》起草社論《十分指標,十二分措施,二十四分乾勁》),而一旦清醒,即成一次次挨批挨鬥的「右傾」。
他真正的勃發,始於走出現代迷信: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與政壇全無瓜葛,洪林以自己的文字──僅僅是文字──從唐山的地震棚,直躍到中宣部理論局(任副局長)(編註:文革期間,李洪林被下放到河北漢沽農場,之後被分到河北省委宣傳部工作,1976年唐山大地震,他參加了河北成立的抗震救災指揮部,直到1976年底。1977年,李洪林被調回北京,擔任中國歷史博物館黨史研究室主任,後發表《科學與迷信》《讀書無禁區》等文章,獲胡耀邦賞識,被調入中宣部),乘著執政之共黨從未有過的思想解放勢頭,為有心自我修復的最頂層起草發言、組織載入史書的理論務虛會、編纂送達全黨上下的《理論工作動態》……
解放了的洪林,真正的思想理論文字高手!不僅同僚、編輯、讀者,這回,他也未能免俗,為當政大佬(胡耀邦主管黨校、中宣部)在瞬間感到。讀者或許記得毛澤東1940年所為:偶然讀到一個無名青年的《上蔣委員長書》,胡喬木從此「受到賞識」,「不可一日無君」,兩度為「歷史」做「結論」 ;陳伯達呢,蜷縮中,他曾向同鄉「面授機宜」:「最要緊的是跟人,跟準一個人」。得知毛主席提著馬燈看了他反駁王實味的小字報,夫子閩語連連:「跟上了!跟上了!」──從此心驚膽戰揣摩上意,直到攀上去再跌下來。
都是「筆桿子」。但在這裏,洪林表現出與陳伯達、胡喬木、鄧力群,包括今天的劉雲山等完全不同的特質。他首先是一個人,獨立的人,踐行、思索,然後發聲──思索與發聲,就是他的命。終其91年的生命,他孜孜以求的,只在於觀察、思索,然後發聲,識大體並且負責任地發聲。至於處在什麼位置,以何等樣身份,發得好不好,有沒有榔頭或者餡餅掉下來……不在首位吧。
「筆桿子」?似乎可以這麼說,但非喉舌。他曾經的、令人難忘的發聲,不在於以何等樣身份、踞於甚樣位子。一代復一代讀書人想念洪林,只為他精彩的文字。
胡耀邦曾經那樣看重他。他們心靈相通、聲氣相投,二人之間,從來不知延攬與投靠。 《天涯三憶》剛印出,作為「不遠不近鄰」,筆者即獲贈(三憶者,「往事回憶」,「雪泥鴻爪憶耀邦」,「卅年風雨憶故人」)。讀畢,忍不住對作者說,雖然「雪泥鴻爪」,卻是胡最為深邃貼切的故事了。
洪林呵呵笑起來──「是麼?是啊!」他說──就像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