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9日 星期日

我是從生活上和寫作結了緣…… 黃春明與高行健對談;小說中語言的形式


【春明的話】
我是個鄉下土包子,我是從生活上和寫作結了緣……

我是從生活上和寫作結了緣。童年時母親很早就過世了,我是五個小孩中的老大,雖然擁有四個小部下,但是我的祖母非常兇,常打得我很沒面子,於是我就往外發展,不喜歡待在家裡。於是我就用兩隻腳,把出生地羅東的地理讀完了,而且還不只讀一遍,甚至鄰近的鄉村也都跑過了……對地理的熟悉,無形中增加小孩子對土地的感情,像根竄開了,永遠也不會改變。
用腳去讀完自己出生地的地理,比現在的年輕人或小孩幸運多了,它不是從書本中的理論可以得到的。這是我作為一個寫作的愛好者相當重要的基礎。
我是個鄉下土包子,直到七、八年前我來台北後才知道大家都在找「根」,尤其是知識份子。為什麼要找根呢?很疑問。後來我發現問題所在了,完全是由於「歷史感情」的關係。
在鄉下,大家的歷史感情來自庭前老祖父的故事,來自歌仔戲,來自布袋戲,他們或許不知道岳飛、文天祥、鄭成功是那一個人,卻確信自己是他們的後代,是一種代代相傳,他們會想;「黃帝、岳飛傳到鄭成功,傳到祖父,傳到父親,後來就傳到我了。」黃帝和他站在同一條線上,他用得著找什麼根嗎?知識份子的歷史感情卻來自考試卷上的是非題、選擇題,對,錯,二選一,這還談什麼歷史情感,沒有了歷史感情,民族感情自然淡泊,無怪乎他們要找根了。


【春明的話】
小說中語言的形式有四種:述說的語言、心理的語言、動作的語言、對話的語言,其中我特別重視人物的對話,對話的語言要合乎人物的背景、性格,不需要文字的描述,就能藉由對話流露出深刻的東西。
有些學院派的評論者不贊成作品中帶有個人情緒,但我卻不這麼認為。像抗戰時期的小說、蘇聯帝國時代的小說,都是慷慨激昂、抗議吶喊的,我在寫與族群相關的歷史時也同樣不能沒有情緒、不能沒有感情。
談族群的歷史,而且又是那麼近期的事,當然不能那麼心平氣和、面帶微笑。


【春明的話】與高行健對談(上)
高行健(以下簡稱「高」):黃春明是我早就想見面的作家,因為甚早即拜讀過他的作品,且非常喜歡。他早期創作是台灣鄉土文學的代表,而當然以「鄉土文學」來概括他是不足的。我近日從資料中進一步得知黃春明的大致生平,也不斷發現他的多方才能與愛好;他既是非常出色的一流小說家,卻又不以寫作為職業,這與我寫作的初衷頗為相像,雖然對現今的我來說寫作已可謂是一個職業。
今天要談一個大家共通的題目,即是寫作興趣的萌生過程。我寫作開始得很早,與我母親有相當關係。母親在我過八歲生日時,買了描紅格子簿,要我練毛筆字。幼時的我在家無事,再加上當時身體不那麼好,不像許多孩子喜歡戶外活動,也從未參與過男孩子間的打架等事。常一個人關在自個兒的小屋裡,自得其樂。我很早開始閱讀兒童讀物,識字沒多久,把我媽媽喜愛的外國小說也讀完了,所以識字倒挺快的。開始寫字時買了很多格子本,一天大概可以寫一本。後來覺得消耗得太快、太浪費了,母親乾脆買了一些小格子本讓我盡興,不過她倒沒想過要培養我成為作家。這麼一寫就一發不可收拾,逐漸成為一種習慣。中學時寫命題作文,時常一個題目就寫完半本簿子。自己的第一篇小說,題目已記不清了,但足足寫了一整個筆記本,還畫了很多小黑人爬山涉水。當時約莫十歲,是在讀了《魯賓遜漂流記》後,寫出了自己的幻想,書寫與小孩子的想像很自然的聯繫在一起。當時並未很明確想當作家,正如日後也未曾很明確的想成為一名畫家一樣。但書寫對幼時的我而言,是得以充分發揮想像力的一個小天地,我從中已得到了滿足。
之後當然曾心生成為作家的願望,特別是在成年以前,讀了很多我所能找到的書籍,包括中國古典文學,如《水滸傳》、《三國演義》、《聊齋誌異》等,孩子時期除了《金瓶梅》外,差不多一切都看了。西方小說也讀了不少,從巴爾札克到托爾斯泰,在上大學前幾乎都涉獵了。也因此在報考大學時,曾經動過乾脆學作作家的念頭,但是一看大學升學指南,發覺沒有一個學校是培養作家的。在某一偶然機會下,我學上了法國文學,一方面因為法文畢竟跟文學是貼近的,再加上當時我特別喜愛法國文學。但一上大學後,發現所念的學校是培養翻譯者的,我上完一年級便要求轉學。由於我自小生長的家庭是非常自由化的,父親四九年前在中國銀行工作,那是一個頗洋化的環境,母親又受教會學校教育,家裡並無所謂家長制,孩子可以與父母談論包括如何用錢等問題,一般中國家庭是很少有如此民主氣氛的。也正由於在這樣的家庭裡長大,所以我上大學後突然感到壓力,也才知道了「黨」、「共青團」等觀念。我不甚清楚到底什麼是許可什麼是不許可的?例如當時仍相當年輕的我要求退學,學校的黨書記找我談話,他對我說,如果我不知天高地厚的退學了,便再也考不上大學。這把我嚇壞了,只好繼續讀念下去。
在大學的五年間,我並非一個好學生,但利用大學圖書館博覽群書。從哲學、歷史讀到中外文學,只要感興趣的皆去涉獵,同時也畫畫。最終也不知怎麼搞的終於成為作家。後來到了西方,心裡明白這種寫作是不能糊口、不能作為一個職業的。這時又發揮了另一所長||繪畫,因此我又成為畫家。對於寫作與畫畫我都是極愛好、有極高興趣的,而且確實認真的去寫去畫。但是一旦創作變成職業後,衍生了一個我想談論的問題,即其實藝術或文學,是不應該成為職業的,它與職業間並沒有必然關係。對中國古代文人而言,棋琴書畫全能是必要的修養,當然為官、領俸或靠家產吃飯與否是另一回事。職業分工是現代社會造成的弊病,藝術或文學領域尤是如此。幸好我與黃春明先生都盡了自己的努力,跳出這種限制。
黃春明(以下簡稱「黃」):我文學的起步較晚,約是在初中二年級時。當時台灣剛光復,學校裡本省同學的國語能力往往較外省同學差,毛筆字、作文亦是。國中二年級第一次寫作文,同時擔 任級任 老師的 國文 老師,將本子發還時特別對我說,作文要好,絕對不能抄襲。當時我覺得很難堪,因為我真的沒有抄。我清楚記得那次的作文題目是〈秋天的農家〉,宜蘭縣本是立農之縣,對農家的生活非常熟悉,我就將自身對農家的認識情形寫出來。老師聽說我沒抄襲後有點驚訝。
當時普遍的現象是,自羅東以外地區來的同學,都是年輕國軍的子弟,他們在班上較優秀。老師知道我並未抄襲之後說,「我已經給你甲下了。」他當時仍不能確定我是否抄襲。但我不走,對老師說,「你心裡還以為我是抄襲的。」於是我很有自信的請老師再讓我寫一篇文章。老師訂下〈我的母親〉一題,但我七歲時媽媽便死了,腦海裡對媽媽的印象很模糊。但老師仍叫我將模糊印象寫下來。回家後我非常懊惱自己的驕傲,這個題目我一定寫不好。那天晚上我寫得很辛苦,不知如何呈現母親的形象。兩天 後 老師把我叫去,我慢慢走到他跟前,遠遠就可以看到作文簿已經翻開來,裡面盡是密密麻麻的眉批。這代表兩種情形:一是糟糕處很多,一是寫得很好畫上許多紅點。當時我對自己的文章沒有一點把握。而當老師一抬起頭來時,他的眼眶是紅的。他對我說這篇文章寫得很有感情。
母親過世時我才七歲,底下還有四個弟妹,我們五個小孩的生活重擔全壓在祖母肩膀上,祖母纏過腳,自己已走得不穩了,我們的生活更隨著她動盪。特別是年紀小的弟妹常吵著要媽媽。我不像弟妹一樣老想著媽媽,但是偶爾想起時,就記起祖母的那句話:「你媽媽已經在天上,要我如何還你一個媽媽?」所以夜晚時我常望向窗外的天空,天空上看不到我的母親,只看到星星與雲朵……。我即是將一個孤獨小孩對母親的模糊印象寫出來,但這位老師說我的寫法讓他很感動。
那是正要進入白色恐怖的時代, 那位 老師讓我看了沈從文、巴金等大陸作家,以及俄國作家契訶夫等人的作品。而我們當時讀的課本是「中華文選」,都是劉半農、夏丐尊、朱自清、冰心等人的作品,而非改版後「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等類型的文章。當時很喜歡讀國文,因為文學興趣是從欣賞開始,而非教你如何寫作文。這位老師對我的作文給了肯定。
我在家裡是一個「壞子」,跟父母處不好,又屢遭退學,好不容易考上師範學校也還是被退學,最後只好到屏東去。但由於老師的肯定與啟發,我喜歡看書、閱讀小說。我與高行健一樣,並未幻想成為一名作家。當時什麼事都不會,自我認同發生問題,唯有寫作可以讓自己思考、與自己對話。那段如此苦悶、如此孤獨的日子,我唯有躲到小說裡,小說幫了我很大的忙,使我有勇氣再活下去。我也想過自殺,當時覺得自殺很簡單,也唯有自殺是可以自我決定的,我要何時死、何處死、用何種方法死,都是別人無法干預的。如此自我毀滅的想法令我衍生出一種喜悅。然而我又會想到別人,想到最疼我的爺爺,想到他皺紋裡的眼淚,我就不忍心自殺了。後來總算在屏東師範畢業後,仍不敢回到家鄉宜蘭教書。志願卡上填的是出入都有問題的花蓮山地。那時的我並非擁有大志氣,想到偏遠地區為原住民從事教育貢獻;我只是想逃避家鄉、逃避認識我的人。一想到如果回到家鄉,成為正式老師,只要有一位家長向校長請求,可否將兒子女兒轉離我的班上,我就無法容納自己回去。
後來,我做什麼事都不對。但是在寫作上,當時林海音主編《聯合報》副刊,在正積極推行國語的時代,我堅持以閩南方言寫了〈城仔落車〉投去。小說敘述一個帶著患痀僂病小孩的外地老奶奶,在溫度只有九度的寒冷冬天來到宜蘭,因為坐錯車,便很慌張的對小孩喊著「城仔落車!」「城仔落車」,我覺得那是一種生命的吶喊,因此萬萬不能將題目改成「城仔下車」。完全不認識我的 林海音 女士,之後寫來三大張信紙,讚美我的文章。當時沒有人肯定我,唯有那麼遙遠的一個陌生人從文章肯定我。後來,我就走上了這條路。
蔡: 高行健 先生雖然離開了中國,但其重要小說著作《靈山》與《一個人的聖經》,仍離不開中國經驗;他現在定居法國,並曾在其著作裡提到,不在乎人是在哪塊土地上。然而我們還是要問,即使身處國外,但有無一個心靈的國度?相對於此,在 黃春明 先生的作品裡,我們讀到了一顆深情於土地的心;現實生活中,他對宜蘭懷抱熱忱,迄今持續從事社區營造的服務工作。上述對土地的概念,以及心靈國度問題,就教於兩位。
深刻描寫人性,作家就超越了國界。
高:我不會說、也聽不懂閩南話,但是讀黃春明的作品並不感到障礙,反而非常親切。他的新書《放生》亦可謂是一部精品。我認為這是對漢語的一項貢獻。如果用唯有閩南人才懂的方言寫作,傳遞上會有困難。但如果在寫作時做一篩選,讓不懂當地方言的人仍能看懂,則可見作者所下的功夫。黃春明的作品寫來漂亮、讀來親切,而且豐富了現代漢語的表現力。我認為應該經由各種方言,不斷豐富現代漢語,因為現代漢語並非僵死的語言,它是不斷發展,由作家不斷帶進新鮮的感受與表述方式的。一種有表現力的語言,當然離不開使用這種語言寫作的一批作家。許多現代中國作家,例如巴金是四川人、魯迅是紹興人、沈從文是湖南人,即是在作品中融入當地方言,才逐漸造就所謂現代漢語。就這方面,我覺得黃春明做了一個非常出色的貢獻。
部分理論或說法認為,愈鄉土、愈民族的作品,愈能招徠讀者的興趣,我倒覺得這是機會主義、討巧的看法。不宜用這種政治術語對待文學、界定文學。例如我特別忌諱身為中國作家,即特別強調、運用一些現成的中國招牌。作為旅遊作品這是可以的,因為旅遊所要看的即是當地特色;可是對作家言這是一個創作,如果也貼上這種民族的,或是地方的標籤,我認為一個好的作家是不必如此做的。黃春明的作品即看不出這樣的意圖,他深刻觸及人性,而且極準確、精微的表達出作家自身的感受,越過了地域、國界、民族與語言的障礙。他的作品是可以傳遞出去的,因為背後有一個很深層的東西||普遍的人性。就這個意義上言,我自覺跟黃春明很接近。而我的經歷又恰恰與他不同。
我沒有所謂的故鄉,雖然祖籍在江蘇泰州,但只在大學畢業時到那裡看望過祖母、玩了三天。出生在江西贛州,按西方人說法出生地即是故鄉,可是抗戰後我便再也沒回到贛州。我在南京完成中學教育,到北京讀完大學,之後也再沒回到那裡,直到如今在西方生活。我並不眷戀那塊土地,反倒在法國巴黎生活得很自在。同時,我現在又覺得台灣也像是一個故鄉,在這裡有很多朋友、有自己的讀者與創作天地,感覺非常受寵。在西方,許多記者問我如何自我定位。我開玩笑說自己是一個世界遊民。
雖然我與黃春明在經歷、寫作、生活等方面,各是兩個極端相反的例子,但在思想上很能溝通。我覺得有一個真諦在那裡:即是如果作家作品能面對人性的深處,而且又去真正觸及,則彼此間是相通的。
(待續)
黃春明(以下簡稱「黃」):高行健說他不眷戀那塊土地、那個家鄉,各位千萬不要從片斷的話語去質疑他的關懷。因為高行健所遭逢的整個成長過程與心裡創傷,是我們無法體會的,大家只能透過文字觀看。文革與其前後的情狀,讓那樣大的一個民族與族群的心靈沉淪下去,這在世界歷史上很少見,是相當沉痛的一件事。一個人再如何游離、東奔西走都不可能對自己的家鄉沒有情感。在這方面我比高行健幸福許多。宜蘭這塊土地讓我的人格慢慢成長,而我也認同她。「認同」在人格成長上是必要的,但認同也很不幸的,常被誤用為黨派派系上的意識形態。認同是得以匡正人格成長的一項因素,愛一塊土地並不僅止於那片泥土,我們對人的情感、對事物的認知都是自這塊土地上蘊養出來的。這份情感對寫作的人尤其重要。高行健說自己不眷戀那塊土地,這是相當勇敢的一句話,因為易遭到一種極左的、或相當意識形態掛帥的人罵得狗血淋頭。許多人往往在不甚了解的狀態下,輕率批判在時間與空間上離我們很遠的作家作品。
我很幸運的成長於宜蘭,並且只要深刻認識這塊土地,就幾乎可以知曉整個台灣,甚至如果人性共通的話,還可以更寬廣。家鄉變化是我寫小說的一個重要題材,對我相當有幫助。
蔡素芬(以下簡稱「蔡」):由於生活環境與政治條件的不同,兩位作家筆下所呈現的世界大不相同,但是對人性的書寫以及對自我人生價值的提升卻是一致的。適才提到文化大革命,使人聯想到一個現象,即是 高行健 先生主要的作品多發表於四十歲之後,但之前的基礎養成與準備期是相當長的,寫了、燒了很多作品。同樣的,黃春明自二十幾歲開始寫小說,隨即引發一陣熱潮,不論是透過文字或影像,我們都熟悉他看社會的角度。可是他中間也停頓了十幾年的時間,直到一九九八年才又出版了具有社會意識與關懷的《放生》,並深獲好評。請問兩位在醞釀作品的過程中,是什麼原因造成發表的停頓?這其間是否有過掙扎或萌生放棄的艱困過程?
高行健(以下簡稱「高」):雖然我很早便開始寫作,至大學畢業、遭逢文化大革命的二十六歲,已寫了十幾個電影與話劇劇本,但手上一部已完成的長篇,以及約重 三十公斤 的諸多手稿都燒掉了。我所發表的第一篇作品是散文。當時我擔任文革後第一位受邀到西方法國訪問的作家||巴金的翻譯。回來後便發表了一篇敘述巴金到巴黎的文章。如果以此作為我發表的起點,我是直到三十八歲時才擁有自己的第一行鉛字。隨後即陸續發表小說、理論、劇作等等。
前期所以未發表,並非不想發表,而是受制於當時中國大陸的政治環境,或自己因害怕而燒掉了。之後有幾年時間,我在一個名為「自我審查」的約束條件下發表作品,但還是免不了遭查禁。最終我產生了一個想法,即是乾脆不要再受此限制,當然,也就別想再發表了。在無以逆料的到了巴黎、展開流亡生活後,我自覺閘門開了,因為可以開始無限制的寫作,不必再約束自己了。
然而此時,又發現了另一種限制,即是市場機制上的局限。我自身來自中國,且是遭中國政府查禁的作家,因此常被西方認為應該寫政見性的文學,這是一種出自政治立場的要求;再者,則是要賣中國的長辮子、民情風俗與各種地域色彩。於是在中國流亡作家既有的商標外,還存在著另一種商標,即是如何賣錢。好不容易得以無限制自由寫作的我,認為沒有必要為了餬口,去重新接受另一種限制的寫作。
寫作對我而言是一種充分的闡述,沒想到這重新的闡述一發不可收拾,寫的作品也因此比以前更多。我自己滿意的作品是以《靈山》發表為限,此時我已四十八歲了。之後,我開始了一種盡興的寫作。
視寫作為志業,對社會充滿焦慮。
黃:我寫得很少,也非專業作家。但我將寫作視為一種志業,立志要好好寫小說。當年從宜蘭到台北的生活一直相當艱苦,一邊工作還要一邊寫點東西給同仁雜誌,且當時《文學季刊》等是無稿費的。我常為了寫小說兩三天沒睡,也沒去上班,因此換了許多工作、搬了七次家。正因為寫作無法餬口,我從未視寫作為謀生方式,小說一直寫寫停停。
還記得剛到台北時,正流行現代派與存在主義,我對兩者皆不識得,而且顯然我的小說很不現代、很不存在。之後曾寫過的較現代化、較存在的作品,一是〈跟著腳走〉,一是〈沒有頭的胡蜂〉,至今仍不敢收入選集,提都不敢提。當時只抓了一點印象就開始寫,這是最糟糕的。我並非文學研究者,創作與研究是兩回事,許多文學理論我可能都不知道。
文學的流行趨勢、現實工作因素,或引發某種爭論,都曾讓我停筆過。高行健說寫作是很個人的事,我也是慢慢才體會出來。高行健與日前來台的哈金,都促使我們將既有的東西翻了幾下,做較深刻的思考,如果他們不來台灣,我們可能還以為一切都是對的。此外,我對社會亦存有很大的焦慮。自己的力量很小,但又覺得大人很糟糕,例如我們一再重申小孩是未來的主人翁,卻只在兒童節時給塊糕餅作為孝敬。
蔡:兩位如此多才多藝,除了寫作尚有多項興趣。請問如何去認定一個充實的生命內涵?
高:做自己想做的事。多爭取條件做自己想做的事,即能擁有較豐富的生活。
黃:無論是寫作、繪畫或其他,只要有興趣、對你有意義,或做出來的成果是對社會有益處的,著手去進行都會是一種自我成長,進而獲得一種自我教育的喜悅與充實感。最自在的時候是鳥在飛翔的狀態
現場提問:
請問高行健,如何克服文學創作上的寂寞與焦慮?
高:寫作是面對自己的事。我一面對書桌,正如面對自己般自在,倒不感覺寂寞或焦慮。當然在書寫作品,或有未想透、未找到一種確切表述形式與語言的時候會有焦慮,但如果寫作不能成為一件讓自己興奮、愉悅的事,而視它為負擔時,那當然是一種受苦。一旦寫作裡充滿了發洩與滿足,過程中所面臨的孤獨感,對作家與藝術家而言即是必要的。相反的,像我得獎後的這一年來,沒有時間面對孤獨,這倒是相當令我困擾與苦惱。我迄今已多次宣布不再接受訪問與邀請,但還是不行。
現場提問:
前蘇聯有一位諾貝爾獎得主索忍尼辛,他在美國自我流放多年後,選擇回到故鄉。請問高行健有無考慮在何種情境下,再回到故鄉?
高:我與索忍尼辛的情況很不一樣,因為他視「成就俄國」為最大使命,在創作表現上亦然。他可說是一位政治傾向非常強的作家,我則恰恰相反。對我而言,文學所支撐的趣味目的,大於其背後的政治目的。因此如果加以分類的話,那是很不一樣的,我沒有必須回到故地的情結。
現場提問:請問高行健,你覺得自己是在流浪嗎?你在心境上或整個創作過程裡,還在流浪嗎?抑或已找到一個落葉歸根之地?
高:還是剛才那個問題,落葉是否一定要歸根?我覺得最自在的時候,是鳥在飛行的狀態,而非牠落在某個地方。

沒有留言:

網誌存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