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像一根眼睫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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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的日子端的是閒散寫意,不必組織卻有內涵……那裡隨時有歌聲傳來,材俊的「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有洛陽古思,聽聽便魂飛關山……
上了車,天心坐在我旁邊,我只覺非常安定。她紮兩隻小髮束,慧黠的眼睛,俏挺的鼻子,相當有靈氣。又跟她貼得這般近,爽爽脆脆的笑聲傾傾叮叮落得我滿膝都是,終究搞不清是相逢還是重逢呢!她跟阿丁嚶嚶嚀嚀的聊著玩兒,又指指點點的告訴我哪座是觀音山,哪幢白白的是研究院。 阿丁也和我講話,巴喳巴喳又動作好多,我怎樣努力都沒法聽懂,心裡抱歉,只好很明白似的笑著。材俊話少,有一搭沒一搭的抽著菸,一邊頭髮披瀉下來像披頭四,比我想像中粗獷豪邁得多。 初到朱家即到後院看桃花。盈盈滿滿鬧得沒個駕馭,清淡的粉紅清淡的綴著天際,我跟天心說我小學校園也有一棵,桃紅的。「是呀?也有一棵!」她應著。我記得我一見它時總想起「桃花亂落如紅雨」。 過一些時候才見到天文。烏油油兩條大麻花辮,臉如滿月,眉目間有貴氣,笑時抿著唇,總是善意。不知怎麼想起桃花江畔,荊扉柴門一女子,捧著衣服到溪岸洗, 洗洗有一朵小黃花的溜溜從指間滑過,並不回顧,倒是花比人羞。女子忽然愛美起來,伸手往水裡一拈,把花別在鬢邊,臨水輕倩一笑,溫柔似水呵佳期如夢。 而我是要用嬌豔欲滴來形容天衣的。道地的山東大姊樣兒,高峻的顴骨,豐滿的面頰,深黑的眼眉斜飛入鬢,蘊著英氣。紅唇像石榴花汁濃得要滴要滴的,蘸一下未 始不會染指成丹。她的笑容最見於形,可掬可撈,毫不含糊,嬌憨得青春鮮烈。一天清早群狗(十一隻)打架,吠聲震天,不巧阿姨回外婆家了,我縮在一旁無力干 涉,天衣的房門「刷」一聲開了,她一件帶帽晨褸裹著高䠷的身材,光著一雙白皙小腿大腳丫,一掉頭抄起拐杖就朝狗打,邊輕吼道:「你敢再吵!毛毛都是你帶 頭,還不給我滾……」這時雲髮未弄,撩到耳後披瀉下來,半遮桃腮,那種狼狽的年輕,彷彿荳蔻梢頭開一枝滿花,春意熱鬧,教人眼前一亮,不禁心中猜疑:是個 什麼女子潑辣又惺忪?
朱家的日子端的是閒散寫意,不必組織卻有內涵,不似我家豆腐方塊一樣的規律化,然而一大捆日子似乎什麼都沒有。那裡隨時有歌聲傳來,材俊的「渭城朝雨浥輕 塵,客舍青青柳色新……」,有洛陽古思,聽聽便魂飛關山。天衣亦是愛唱,嬝嬝歌聲直要穿破屋頂雲遊去,卻反而不離開了,就在那兒繞呀繞的。廚房裡阿姨做飯 的器皿也敲出家常一幅好圖畫。還有阿姨、天衣的哄狗聲。偶爾急風掠過,後山嘩啦啦一陣沙沙葉響,我會以為是下雨,驚詫不已,待它又靜下來,仍舊有歌聲飄飄 繞繞。 年初三南下。天心、材俊、阿丁都只收拾了一個小包包,獨我那個大了好幾倍,挺有分量,兩個男生爭著要提,我不好意思極了,便不讓,推推拉拉了好幾次。 坐公路局車,我靠窗,窗外是稻野綠綠茫茫的漫開去沒個止境,綴著小徑茅房,好田園的一種感覺。有時候有山,有時候沒有,有也多半是綠岫青峰,沒有水也教人 想起山明水秀。我喜歡那油菜花田,一畦一畦疏落得不像話,嫩黃嫩黃的霸道不羈,萬綠中硬是招搖,約是屬於陽光的東西。屬於月亮的也有,比如修竹小橋。芭蕉 則是雨的。一程一程都過去了,那田田陰綠還是不斷湮上來湮上來,直是不留情了,不讓我離開了;而我是不要離開的,我的思念都在那裡面,我要在那阡陌上跑個 千年萬年,就住在那茅草房裡。那是隆中,我們在裡頭定下天下大計。 到了屏東,天心他們童心大起,買了兩支轉輪槍,在夜街上叭叭叭的打將起來。如果美國有一樣東西是我喜歡的,那就是古老的西部牛仔。常是日落黃昏,一片野漠 山區映成金黃,馬蹄得得踢起流浪小調,鞍上人的半生都是訴不完的傳奇。走在阿丁爸爸的糖廠裡,夾道是樹,天心指給我看哪棵是菩提,黑黑糊糊的也看不分明, 要聯想釋迦亦不可能。日光燈織成一流兜頭淋下,一地透明像展開的一軸白絹,四個人四條人影忽前忽後的晃動,彷彿行在霧中的魑魅魍魎。阿丁跟材俊玩死亡遊 戲,《獵鹿者》裡那種,對準太陽穴閉眼一發。人家材俊只中一槍,阿丁好倒楣,連中十三槍,持槍的架式像執一根火柴,十足一隻瘸腳貓。
第二天材俊非常討厭我,也不睬我,也不爭著提東西,站在麵包樹下拍照,頭髮鬆鬆的蓋掉半邊額,滿樹巴掌大的猩紅葉子落得好奢侈,不知像哪一門子的麵包。兩 人面對面坐著也悄靜無話,我吃著極不好吃的酸梅冰棒。記得初見材俊覺得不大適應。他的鼻子大一號,有稜有角,乍看上去只見鼻子不見眼睛。除下眼鏡像印度王 子,會吹喇叭舞蛇。第一個跟我長談的是他,那時天心在一旁練毛筆字。他兩手置在膝蓋上端坐,很有道理似的笑著,眼睛沒有了,燈光從鏡片上反射出來閃閃濛 濛。講話一個拍子,帶著鄉音,嘴唇抿成一線,老像汪著口涎,頭便很有道理似的一諾一諾。講我們中國《禮記》:為什麼中國人飲酒前要有那許多禮節?那是因了 要知道節制。禮節一多,就算成日喝酒也不可能喝得怎樣。飲酒亦是要知道節制才是好的。 在台南會合了林端、呂愛華,便一塊兒啟程到台東。呂愛華有少見的白淨臉,笑時唇角塌掛下來。卿從韓國來,終有韓國味,是韓國採高麗參的女郎,晝夜不分的戴 頂寬邊草帽,東碰西碰的受人排擠,好不可憐!呂愛華亦是不智,盡讓草帽喧賓奪主,我們找她都先找草帽。車子沿著東海岸走,綠田外即是太平洋,汪洋大海都只 是一線,卻真是有一份壯麗等著我們瞧。海風越過莊稼撲面吹來真是香,天心一蹬一蹬的不安分了,連聲叫好,那喜悅能夠傳染得全車都沸沸揚揚,我看著好高興, 卻是作聲不得了,只管自己心裡翻得要疼,面對好景,就是作聲不得! 外面水天過分計較,清清楚楚的劃分界域,整條地平線玲瓏剔透鑲上去的一般,海是滾邊水綢裙,婉婉盈盈唱著千古霓裳羽衣曲。有什麼可看的天心總是揚聲叫阿丁,那裡那裡的喊,我想我是把他們隔了。 在台東住在朋友處,四樓房頂望出去是市井人家,遠山含笑。當晚與阿丁直聊到四點才睡。北斗星原本在我腦後,再抬眼,竟跨了一大步,在阿丁頭殼上了。阿丁是迷糊相,眼睛鼻子嘴巴全沒個性,偏偏湊到一塊兒挺端得住。 那時風真好,好想吹笛子,卻不敢斗膽了。夜街上偶爾有單車一溜過去,吱呀一唱,是台東市的陳舊寒傖在車輪上痕印深深,總有燈光輕柔的鋪上霜白,照著夜歸人 的路。和阿丁談三毛,談得好心酸。記得那個冷冷的晚上到三毛家,她一開門大喊我一聲,回身一退,斜著大眼笑著瞧我。我一驚,才真算在三毛家落了實腳,笑著 也沒什麼說的,單單翻眼覷她,不知已認識多久,那種態勢真是一發不可收拾了。 我因為怕冷,三毛給我席地弄了一窩被,我便蜷在裡頭一張張揭她和荷西的照片,聽她們講一些鬼氣森森的話;照片卻是明亮的沙漠,光潔的天空,健康的荷西…… 我想三毛縱然傷心,也還是沒有委屈的,她該是永遠與委屈連不上關係的,像江河的一發不可收拾,這是她的本色。而阿丁自有思量,他說像他和材俊這般要好法 兒,也還是各人有各人的井然世界,兩人處在一淘照樣好得不得了。人情本來就是如此大方無限。如三毛與荷西,到了後期互相只有對方,幾乎與外界隔絕,把人世 該有的廣闊敞亮變狹隘了,深情一旦到了不拔的地步便非常危險,那是連天也不容的。 阿丁還是用那種快速度的口型動作跟我講話,他是那種正經起來就教人不習慣的男孩。海風鹹鹹澀澀的撲撲吹,台東市是熟睡了,想三毛也已熟睡了……她穿一襲及 地長袍在沙漠上散步,頭髮很盛,披在肩上肩更薄削……荷西把腦袋瓜塞在雪白的枕頭裡說恨不得這也是一隻餃子……不知西班牙今夜夜色如何……唉唉!阿丁!我 睏了,我不懂!和衣睡吧!反正百種千般,懶得從頭道。 這來去兩程把我累得不得了,老是落單,都阿丁陪著,跟材俊好遠好遠,根本沒講過一句話。真的我亂怕別人不喜歡我,就算有也不可讓我知道。等公車時他們擠到 小店外抽獎,材俊運氣好,抽到紅豆丸子。天心給我一顆,不怎麼樣。後來材俊捧來一把,叫我拿。我取一顆,「再拿!」我再取一顆,「再拿!」我又取一顆,這 樣他才罷休。吃吃竟是異樣好吃,暗怪自己敏感,人家都沒什麼,倒自個兒生出這許多是非,其實怎麼會!大除夕材俊還給我紅封包,還給我《史記》,還告訴我他 家鄉宜蘭,總是小雨不斷。 走的那一天特別心神不定,有什麼牽絆似的。東整整,西弄弄,到底沒有可忘的了。牛肉乾豬肉乾都袋好,洛神花擱在上頭,隨身行李就僅這些,相機揹著,皮包也 是,完全沒問題了。怎麼都沒問題呢?和阿丁電話道別:嘻嘻,再見啊,暑假回來啊,好呀,嘻嘻……天文抱胸站在那兒,戴著金絲眼鏡,長髮挽在耳後,似笑非笑 的不知想些什麼。她說過要跟我三生三世的呀!怎麼不像呢?他們家總是訪客盈門,總有人慕名而至,該不會對我特別的了!而此刻的天文,如此端莊俏淑,我就這 樣走過,豈非辜負!不行呢!我一個轉身說「天文再見」,她很大姊的哈哈笑開來,拍拍我的手,好好,再見…… 我想我也要大志從此立了,如今雲奔千里,明天又該是一個好風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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