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14日 星期四

方娥真:話神州憶詩社--一條生路、溫瑞安、金庸、杜南發


話神州憶詩社--一條生路/方娥真



by flower9/23/2016 09:50:00 PM
對人性的恐懼,使我常在流言的杯弓蛇影中掉進頹喪里,感覺頹喪的力量強勁的吞噬著我往下沈,沈到不見底的死境;然而,僥倖的是人生里出現了金庸和他筆下一群俠義的人物,他們讓我從死境走出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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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想告訴她,那不是真的,那是流言,是1980年誣告者在背後陷我入獄,又趁我失去自由時散播的流言。


30年前,記憶去到一個沒有光的所在,身在囚禁中的我,沒有機會回應誣告者的抨擊和中傷,只有他們在說,沒有我說的份。這不是在一個公道的平台上,只有一面之詞,並非雙方陳述。

臨睡前對著黑暗,偶爾會在腦中構思著要為自己澄清的內容,但這封不知該寄給誰、該寄往哪裡的電郵,到頭來只寄給我面壁的牆。

這封沒寄出的電郵,在我腦中睡至凌晨兩點多,突然清醒,越來越清醒,就這樣精神渙散到天明。

如斯者間隔會有一晚,腦中密鎖多年的流言,隨著流言而衍生的誤解、鄙視、嘲諷忽然半夜開了鎖,全向我壓下來。

手上有近百封信,那是當年我打算趁神州社興盛時離開,我離社後社員們寫給我的,信中有挽留,惦念,但也有說我離社是狠、自私、殘忍。

我從沒解釋為什麼要離開。
我想轉換心態,變成神州社守望相助的朋友。


走向戶外推廣神州理念

當時溫瑞安的書銷量好,社員遊說作者讓他們以神州之名搞出版社,出版他的書。作者考慮到如果出版社能賺錢,社員可以有收入,於是同意了。

在神州社,大多數社員沒有交社費。大家都年輕,對金錢沒有概念,即使誰忘了交台幣20元的年費,也沒人記得提起要交社費。偶爾財政廖雁平心血來潮就會催一催,但大部分時間他都忘了自己是財政。

大家都想改善生活,兼顧理想,社員們搞出版社沒有投資任何錢,為了搞好出版社,每天很有朝氣的工作,忙出版社的事務以及編《青年中國》雜誌。為了可以繼續出版《青年中國》,大家取得共識,除了給批發商發行書之外,也一同到戶外推廣書。

神州社所謂的賣書,旨在推廣,溫瑞安的推廣理念,還寫成文章,還不知死活對文化界的朋友大談他的推廣偉論。離社前的大段歲月里,溫瑞安也叫我和大家去推廣書,我對他說我不想去賣書,他說如果我不一起去,社員會認為他偏袒我,因為這句話,我也是去賣書的其中一員。雖然百般不情願,但每次外出,我與社員同一時間出發,也同一時間收工。有一期《青年中國》還刊登我向路人推廣書的照片,我與溫瑞安所耗費的時間和社員是一樣的。

當時每隔兩個星期或一至兩個月到戶外推廣書,開頭賣的是「故鄉出版社」出的神州詩社史《風起長城遠》以及大家合著的詩集《高山·流水·知音》。「故鄉出版社」的林秉欽送洗衣機和冰箱給我們一群窮學生,又替我們出書,我們覺得好富有;所以,他要我們外出推廣這些書,大家都認為很合理。

我第一次捧著高高一疊書在世新的校園,沿途攔截了一位經過的學生,對他講了一番話,他聽完就買了書。他又熱誠的把我帶到他的班上,對教室里的同學講了一番我的話加他的想法,同學們圍攏過來一人買一本,頃刻之間我手上的書賣完了。

往後在各大學的校園裡都是這樣和學生閒聊推廣書,我與社員們良性競賽,每次我都賣最多,也是第一個賣完書再添書又再賣光的,簡直是血液沸騰!

等大家都賣完手上各自的書後,一群人便去吃大餐慶功,席間又歡樂的搶食,浪費是罪過的口頭禪,讓我們每一餐都吃他個美人照鏡才罷休。

合著詩集《高山·流水·知音》很快再版,林秉欽笑呵呵,他的合伙人許長仁請我們吃火鍋喝酒猜拳。

除了各大學中學,我們又挑戰高難度特地去西門町等當時的一些鬧區銷售,比起學校的莘莘學子,這些社會人士明顯冷漠許多。

後來社員辦的「神州出版社」也有以類似的方式推廣書。


流言中傷的無期徒刑

我離社後,溫瑞安常透過電話或書信將社中的情形轉述給我聽,也有請不同職務的社員分別轉述他們的工作狀況。

後來,這些爭相要辦出版社出書的社員突然一個個離開,最後集體退出。

有一種巨變欲臨的氣壓逼近,我在神州社由盛轉衰時回去面對出版社令人頭痛的帳目,與僅剩的其中一位社員走遍台灣一家家書店去收帳,希望出版社能夠早日收支平衡,同時想辦法籌錢還印刷費。

當年如果沒有重回神州社,是否可以避開入獄之劫呢?我有閃過這樣的念頭。

雖然捨不得離開閱讀風氣那麼好的台灣,但因為打算離社,我賣掉心愛的鋼琴,也打聽過香港的住宿舍費用,猶疑著要到陌生的香港念書還是回馬來西亞。但社員們一個個走了,剩下的爛攤子實在是看不過眼,我竟送上門去有難同當,結果給逮個正著。後來在獄中收到判決書時,才知道這群搞出版社搞到中途退出的人,就是在背後陷溫瑞安和我入獄的誣告者。

我曾在囚室中想,為什麼社員要誣告我?我離社是因為其中有社員對不起我在先,我與溫瑞安也因此而分手,我都已經走了,為什麼仍要誣告我?這些誣告者,我有時真要懷疑,不懂他們到底是社員還是來臥底的。我由他們知道了溫瑞安魔鬼的一面,但他與叛亂絕對無關,我不可能指證他這項罪名。

當時「皇冠出版社」送了一架鋼琴給我,再把這筆錢轉為預付版稅要替我出版三本書,我寫了第一本書並且出版了,滿腦子寫作大計卻因這場誣告,流金歲月突然凝固。

這群誣告者,要搞出版社時,對作者歌功頌德;搞到一半時,卻集體退出,進行誣告;又趁當事人身陷獄中時在外散播流言;再後來,又趁當事人不在台灣時繼續抹黑。

社員在創業期間為自己出版社的書做推廣工作,他們賣溫瑞安神州版本的武俠書,也賣「長河出版社」版本的溫瑞安武俠書和合集《坦蕩神州》,可能溫瑞安好心做壞事,也要他們順帶賣我的一本長河版的《日子正當少女》。

我有參與一起推廣過《青年中國》、《天狼星詩刊》(我們五位大馬僑生湊錢合資出版)、《坦蕩神州》和皇冠出版社支持出版的《神州文集》等書,但我從來沒叫過任何社員賣我的書,半次也沒有。如果他們有賣《日子正當少女》,也是我不在社內期間發生的事。

我不在社內時,我不知道他們賣書的次數是否比從前頻密,在創業過程中,賣書確實是讓社員辛苦了,也因此有一流言說社員為出書量最大的溫瑞安、方娥真賣書,為詩社奔走賣命。

出事後,其中有誣告者又潛回社內對留守的社員講是非,不是誣告者的社員不知道此人是誣告者,最後,某些不是誣告者的社員和誣告者連成一氣,口徑一致讓流言如細菌一樣蔓延開來。

30年後我首次提及溫瑞安魔鬼的一面,是因為潛回社內的誣告者早已把流言傳得火紅火綠,厚道的人則心照不宣;它是溫瑞安的弱點,誣告者只要一提此,立即會使大多數人連成一線,變身化為優越感的聖人鄙薄他;如果他不面對,將會持續成為一生的弱點。我不想有心人趁機用這弱點造成他諸多不便,正如誣告者當年用這弱點誣陷他叛亂,其實兩者並不相關,可以說是兩回事,然而用它陷害人偏偏最有效。

出事後,所有的財物都留在台灣,當年我和他向人借錢到香港,但從來沒想過要去追究失去的財物。只要人自由,生命還在,一切可以從頭開始。

誣告者一面之詞的流言,後來有人把它變成文字,寫成論文,論文中的流言像細胞分裂一樣繁殖,往後的作者把它當資料來引用。每引用一次,那一段已死了的過去,重復的遭到鞭屍,逼它復活來接受精神上的刑求;刑至半途,捱不下去了,投降,承認那些流言不是流言,是事實。

當年的案件早已明日黃花,在我心理上不留案底,但流言帶起的餘震卻一直持續不斷……這場流言再加文字所判決的無期徒刑,不知何時才消案。


蒙友人與金庸的扶持
為什麼要把多年積壓下來的話向她說呢?因為她似諄諄善誘的天使,在我停筆時要引渡我回文學國度;還分析給我知道各家副刊的性質如何,提議我對流言作適度的說明;又告訴我某副刊的主編昔日收到我的稿件時的種種心情,多年後聽到我的名字時又是怎樣關心我的近況。

她使我想起當年出事後,曾經冒著風險寫文章聲援我的商晚筠。

當年離台回馬來西亞時,入獄事件在報紙上公佈,為免家人受到太多指指點點的壓力,我躲到陌生的香港。手頭缺錢,為了省房租費,住進一棟久無人居、丟空多年的職員宿舍,是朋友的朋友暫借的。一陣陣歲月的霉舊味撲鼻,有點像住進電影《瘋劫》的場景里,謀殺案隨時要發生,後又因為一種不悅的臉色而給趕了出來,蒙蔣芸姊仗義收留,住了她的辦公室一段時日才搬離。

當年發生事後,報刊雜誌都不發表我的稿了,《馬來亞通報》的主編悄凌卻反其道而行,寫信到香港要我寫專欄。在她主編的副刊上,我讀到商晚筠的文章這樣寫:「從早期的寥湮,到今天的方娥真,只認識這個名字,不認識她的人。」

然後她把我寫作的履歷,從18歲寫起。

在我躲躲藏藏的歲月里,商晚筠寫:「這些年來,她的創作‘事業’正值顛峰,若是為了政治課題的打擊就此遁世隱名,這種犧牲未免太大了。」

正當風聲鶴唳,在文壇無立足之地時,商晚筠卻寫:「希望華文報章能夠轉載她已出版的詩作,一方面讓新的讀者有幸讀到這位困居香港的女詩人之佳作,同時也間接地鼓勵她重回馬華文壇,繼續她的文藝創作。」

身處一沈百踩的世態中,商晚筠勉勵我的心意讓我體驗到文人相惜的美和善。

而現實中最實際的讓我有立足之地的,是生命中的貴人金庸。

一直不敢貿然去驚動素未謀面的金庸先生——我崇仰的《明報》、《明報月刊》及《明報週刊》創辦人、武俠小說家是應該留在想象國里神交的。

張錦忠在〈那年秋天,西灣舷影——記在南方邊城讀書的歲月〉中有一段文字這樣寫:「溫方出事期間,當初賞識者結義者人人避之遠之,坊間選集從此不見其文其名,文人之勢利世態之炎涼由此可見一斑。當然也有少數為二人奔走者,其中余老師(余光中)即曾致電向gmd文工會某主其事者表示關切。」——他是最最直接的說了當年的狀況。

而我更不願面對的是,萬一心目中的大俠也和多數其他人一樣勢利,怕惹麻煩,畫清界線,避而不見,這衝擊反而較致命。為了避掉這場可能發生的風暴,我請溫瑞安陪我去找人與我假結婚,寧可向人「求婚」也不要驚動金庸。幸虧最終沒有觸犯假婚的法律。

落難時最不想讓人見到,尤其是自己注重的人,當然是希望能在最佳狀態下相見,更好高騖遠的說話是還要在最輝煌時才相見,而不是讓人看到自己的狼狽相。

然而,大馬的家人轉告我若下次回馬時,政治部要我去接受問話。大馬的內安法令是可以不需通過法律和審判扣留人,被捕的人也不允許和任何人聯絡,包括律師和家人。我擔心進去問話後會不會又失去自由出不來,於是把心一橫,死就死吧,就算狼狽又怎樣,我和溫瑞安像一對難兄難弟,到最後還是硬著頭皮去找金庸。

金庸的名望如日中天,我做好心理準備,如果他明哲保身與出事的人畫清界線避不見面,也是人之常情。

人在香港會更明暸,《明報》當時是一份名聲好、受知識分子推崇的報紙。金庸用《明報》替我申請工作准證,列了一份聘請合約給移民局;一個月後再以擔保人的身分用英文列下六大聘請的理由呈上移民局。我重復讀了多遍這篇擔保公文,影印了多份作為存底,在失去信心之際像獲得一個受到肯定的榮譽學位,很振作。

金庸又安排了我和溫瑞安認識適逢到港訪問他的新加坡《南洋商報》副刊主任杜南發,並請他有需要時協助我們,南發兄也一再表示有事一定要找他。

第一次在香港申請居留失敗了,原因是申請人必須回原居地的香港駐馬領事館申請才有效,我擔心回大馬在機場過關時,是否會被逮去問話?進去問話後的一切都是未知數。金庸與太太約了倪匡和溫瑞安替我餞行,臨別時他叫我帶有關的文件回大馬再申請,又對我說:「放心,你的事不嚴重,回大馬不會有事的。」

我見識到現實中金庸對一件事周詳的部署,他介紹的杜南發往後確實在我回馬時幫了我很多,尤其是我因為想避開萬一在大馬機場被逮捕的危機,而轉去新加坡機場下機。下機後,南發兄連同他的朋友張泛、望樺和智成等人來接我,再由新加坡經柔佛長堤送我過關回馬來西亞。

其實,如果真的有事,過任何關卡都一樣逃不掉,但這群朋友的接待和護送給了我很強的安全感。

馬來西亞期間,香港移民局有文件需要金庸簽署,他在給溫瑞安的短箋中寫,收到移民局來信,娥真的居留或有希望,為之大喜。他提到只相差半天他就離港,如果與運氣有關,應當是好運了。

在他遠行前夕正好趕得及簽名,使申請居留的手續不受拖延,隱匿在大馬提心弔膽等待申請批核的我,極需聽到好運的鼓勵來壓驚。

結果,第二次申請成功了。

因為沒有去政治部接受問話,我寫了〈獄中行〉一文,期望發表後大馬政治部能瞭解事情發生的始末,也許將來面對問話時能讓我比較安全吧。在局面未明朗前,很擔心沒人敢刊登這篇文章。結果,香港《百姓半月刊》的主編胡菊人、大馬《新生活報》的主編吳仲達分別將它發表。

對人性的恐懼,使我常在流言的杯弓蛇影中掉進頹喪里,感覺頹喪的力量強勁的吞噬著我往下沈,沈到不見底的死境;然而,僥倖的是人生里出現了金庸和他筆下一群俠義的人物,他們讓我從死境走出一條生路。

當年大馬的政治部網開一面給我機會一直躲到1985年,我才面對現實去接受問話,問話之後從此消案。

後來知道我和溫瑞安在台拘禁期間,黃昏星去找高信疆,請他營救。(去年5月5日讀到信疆兄病逝的消息,痛悼!)

當時正值金庸的武俠小說在台灣開禁,金庸第一次到台灣,信疆兄找他出面幫忙,這就是我在囚室中期待的俠客。這世上真的有俠客嗎?心中很絕望,姑且信之,但卻真的出現——金庸見蔣經國時,請他對我和溫瑞安的事從寬。

原本擔憂會判七年以上有期徒刑至無期徒刑,後來判決書上讀到是送感化三年,最終三個多月獲釋。

反而最重的牢獄之災是流言的圍剿,30年來無盡的複製,每複製一次,就像判一次刑。

流言成功的竄改了事實,所以我要對她說:那些論文中所引用的資料不是事實,是流言。

寫完這篇文章,我那封寄不出的電郵現在可以寄給《文訊》雜誌的「神州詩社」專題了,這封半夜失眠的電郵終於可以酣睡到天亮。


***




李禎祥 【白色恐怖追想曲No.7】

武林盟主的白色恐怖

溫瑞安神州詩社案

當「武林宗師」遇到白色恐怖,會發生什麼樣的劇情?答案是一句台灣的歇後語:「穩龜落崎」(栽栽)。

戒嚴時代的台灣,有段時期對武俠小說相當感冒。被視為「匪書」的「舊派武俠」作品(王度廬、還珠樓主、平江不肖生等)被禁固不待言,即連新派武俠「金梁古溫」四大家中,也只有古龍倖免;金庸和梁羽生被禁,溫瑞安甚至坐了「叛亂」牢。
溫瑞安,廣東梅縣人,一九五四年生於馬來西亞。他能畫能寫,能詩能文能武術,很早就展現過人的才華:九歲寫長篇小說、十一歲結社(組織社團)、十二歲有文名、十三歲辦刊物、十七歲寫武俠小說(這時金庸正要完成封筆之作《鹿鼎記》)。他和其他作家最大的不同,是很會辦活動、搞組織,先後創辦綠州文社、天狼星詩社、神州詩社。如果古龍是酒仙,金庸是報人,那溫瑞安就是幫主,更像「武林中人」。
一九七四年,溫瑞安和幾位文友(包括後來成名的方娥真)來台灣留學。溫瑞安半工半讀,撰寫後來名躁一時的《四大名捕會京師》,同時創辦神州詩社。該社以「發揚民族精神,復興中華文化」為號召,在短短四、五年內,成員多到三百餘人,儼然是台灣最大的民間文藝性社團。
不僅如此,該社還鼓勵社員關心社會,「以俠義精神入世」,赴各校巡迴演講,在街頭推廣自己的作品和「神州精神」。該社甚至有一個「剛擊道結義」的武館組織,採取考帶晉級制度。可見該社不僅有文聚,也有武訓。
敏感的人都知道,在對集會結社有特殊排斥的戒嚴台灣,神州詩社被禁是遲早的事;而且樹大招風,社內社外自然有人配合特務誣罪構陷。一九八○年九月,警總逮捕溫瑞安、方娥真,宣稱他們「思想傾匪」,來台「為匪宣傳」,送軍法處偵辦。溫、方不愧俠情義膽,拒絕牽連任何人,特務無法把案子做大;加上應有貴人營救,兩人在坐牢數月之後,翌年二月被判感化三年,旋被遣送出境。而神州詩社,毫無意外的,被分化得一蹶不振。
溫瑞安和方娥真離台時,沒帶任何財物,而且新馬港台對國民黨的「叛亂罪」杯弓蛇影,舊交知友世態炎涼,他們顛沛流離了一陣子,慢慢才時移勢轉,重新揚名文壇,這是後話。在獄中一度輕生的方娥真,後有〈獄中行〉一文誌其事。
溫大俠如今再度笑傲江湖了。以寫「魔幻武功」見長的他,經此一劫,應知道最魔幻的「武功」乃出自蔣氏朝廷的特務機關。他們擅長「含沙射影」和「誅心術」,能將任何人變成匪諜或叛亂犯,天下武林高手莫之敢攖。這是最險惡的江湖,生人勿近,何況俠客。
本文初次發表於Taiwan News週刊364期(2008.10.16出刊)



***


馬國光
神州一夢 亮軒
要是沒人提起,這間不算很小的客廳裡,其中一無所有,卻鋪了二、三十張榻榻米的場面,對於我們,也十分遙遠了。在上面隨意的跑跳翻滾的小男孩,如今也都入了中年。
在這片榻榻米上,也還有許多其他的年輕朋友翻翻滾滾,個個都穿著正經的功夫裝,什麼等級、誰是教頭、誰是助教、要排什麼隊伍喊什麼口訣,一絲不苟。沒錯,我們家的客廳曾經是非正式的武術館,每周一次,我家六歲的老大是其中學員之一,小的太小,無法列隊,只能跟著看看玩玩。此外,也招收了許多別人家的小朋友來習武,每到星期六下午,門口擺滿了許多雙小鞋,十幾個孩子,有男生也有女生,嬌嬌的嗓子跟著大哥大姐在踢打中喊叫,還要乒乒砰砰的出拳跺腳,樓下是一對老夫婦,我們連招呼都沒有打一聲,更別說對不起了。
這就是當年十幾位年輕人組成的神州詩社的活動之一,每一位社員,應當不會忘記我們家客廳的那一大片榻榻米。這個武術教練班之所以成立,是因為詩社成員當中,有的人太窮,我出了餿主意,提供場地,也幫著招兵買馬,搞出這個武術班來。前後時間不會太長,大概是習武的小朋友越來越少,無疾而終。然而忘不了的是,這一間客廳,因為他們常常來聚會,也會喝點酒,大家不分彼此的談詩談文談夢想,這裡就名之曰「天地軒」了。有一次,我到木柵他們詩社去,在一處老樓的頂樓,很小,大家席地而坐,圍成一圈,我便送了他們一付聯語:「天地軒中神州月 棕櫚樹下武陵人」,親自書寫了,他們就把這一幅對聯很慎重的裝裱掛了起來。我家本無一定的齋名,一忽兒這個一忽兒那個,全憑興趣緣分,有一陣子喚作抱石軒,因為自己愛石若癡。記得有一回,溫瑞安在我講了一段什麼之後,為了答謝,便在這一大片榻榻米上打了一通「抱石拳」,彈跳迴旋收放自如,即興的,真漂亮。
溫瑞安,那個時候也才二十歲出頭吧?個子不高,雙眼神采逼人,唇上留著兩撇淡淡的小鬍子,大馬的華僑,口音自然鏗鏘有力,說話要言不繁,句句落實,社裡的人都呼之曰大哥,的確是個天生的領袖。溫瑞安還有個哥哥,似乎沒有加入詩社,好像對他們搞的這些玩意有點不以為然,我沒見過,聽他們不只是一次提起此人,也是能文能武的人物。溫瑞安後來寫了些武俠小說,頗有名氣,但那是我們不再連絡的多年之後了。他的女友方娥真,長得細緻漂亮又溫柔,很純,看來會死心塌地的跟著溫瑞安一輩子,後來聽說他們分手了,雖然事隔多年,我依然為此想了許久。
他們雖然很窮,卻充滿了浪漫的理想,相對的來說,他們要是沒有理想,那就簡直什麼都沒有了。理想是什麼?也不具體,要我現在講的話,也許就是「復興中華文化」,好大,這是我的歸納。當年他們寫了些多的書,個個社員都要寫也都會寫,把生活、學習與思想,點點滴滴的寫下來,顯示出鋼鐵般的意志、夢幻般的理想,加上純真的感情、團結的精神,依然不失幽默感,又注重身心的強健。在任何一個時代中,這樣的年輕人的團體,都會引人注目,而我也在盛年,趣味相投,彼此激賞,互相鼓勵,共同作夢,也是自自然然的事。他們的書現在手邊一本都找不到了,記得不少都是皇冠出版的,也有朱西寧女兒的出版社出的。有的書我還應邀寫了序文,本本都請當時的文化界名人為他們題字。
他們的規矩很特別,見面時都以抱拳為禮,好像武俠小說裡的場景,有時一來我們家就是一群,個個心專意誠,一席話下來,有時就立得正正排得齊齊,合唱一首雄壯的歌為謝。有一回我到政大演講,他們七、八位社員自動來旁聽,那天下著雨,他們每人撐著一把油紙傘,望之如在畫中。我總想著他們,在藝專上課時,也把他們的作為向學生報告,拿他們的作品來討論。好像有的學生聽了之後也去找他們會合,然而是否有人加入,我就不得而知了。
剛剛過了年,忽然很想看看他們,但當時他們連個電話都沒有,手機的時代還沒有到哪,我把家裡的一套兩冊跟報紙對開那麼大厚厚的,徐仁圖的河洛出版社出的「淪陷中國大陸的名畫」,怕不有十好幾斤重,抱到他們詩社去,打算送給他們作禮物,可惜到了那裡叫不開門,大家都回去過年了吧?
同時,我也帶了一幅剛剛寫好的對聯在口袋裡,聯語倒沒忘:
「問何人獨有懷抱
誓與君共證天心」
可見那時我也蠻激情的。
其實詩社主力是大馬的幾個僑生,大馬的僑生在台灣,到今天依然相對普遍的窮,卻也都很優秀,中文底子比起本地生要好,比今天的本地生可能更好。我想華僑社會受到當地長期不公平的待遇,反而更加珍惜中華文化。他們的文武雙修,又與華僑社會總是要求自保很有關係,有點幫會的味道,這應該不僅大馬華僑如此。許多社員的名字都已淡忘,除了溫瑞安、方娥真,還有一位黃昏星也是從大馬的金馬崙山來的。更有些台灣本地的年輕人,然而只有陳劍誰、林雲閣兩位後來還有點來往。他們的名字個個秀麗挺拔,是溫大哥給他們取的,詩社散了之後當然又都恢復了本名。陳劍誰後來在九歌出版社當編輯,直到今天。林雲閣則投身保育,很有成就,但也多年未曾相聚了。
是不是他們的影響力漸漸強大,受到了當局的疑慮?總之,後來,在那個戒嚴的時代,忽然傳說他們出事了。那個年代就是這樣,誰要是出了國安方面的事情,都是從傳說開始,不會有什麼公開的說明,還是軍法處置。這個傳說愈滾愈熱,有的人就問到我,我也跟大家一樣,一頭霧水。他們之中誰被捕誰沒有被捕,我至今也不清楚,但知溫瑞安、方娥真是一定有的。我起先並沒有想到「營救」的問題,其實那樣的問題一出現,好像誰也沒有辦法,除了蔣總統。
有一天張曉風打電話來,說是他們當中有人被抓了,我們來談談看看能作什麼好不好?第二天晚上我就去了信義路治平跟曉風家。曉風還請了余光中、蔡文甫、彭歌,羅青,大家一起去談。彭歌先離席了,以他中央日報社長的身分,今天我還是要說,真的無法插手。曉風請他來參與,要是想借重他的什麼,就太天真了點兒。我們幾個又能有什麼妙招兒?後來只得決議,明天去看文工會主任周應龍,直接向他反應。
大家就依約定一起去看周應龍,周主任明顯的在我們去之前,對於神州詩社作了點功課,了解了若干。我們在那一次拜訪之後,即使再見面,卻再也沒有提到這一件事,然而予我的印象是,文工會管不到這一塊,周應龍卻不好明說。這也間接的證實了我們的拜訪也沒什麼用處。那次我的言語中有幾句有點冒冒失失。不久之後周應龍忽然過世,在五十幾歲的盛年。他是一位真誠而謙和的人,可惜我連說聲對不起也來不及。
之後又聽到有人說,軍法判了他們幾個月徒刑,後來是驅逐出境,不知道確實與否?又聽說他們的罪名是讀了不該讀的書,大概是魯迅吧?又提到了周恩來,還說了周恩來的好話。國民黨早年吃過所謂讀書會的虧,就不免杯弓蛇影。詩社裡的成員都是單純的年輕人,口風不會緊,故意要告發誰應該是沒有的,然而有關單位硬是得到了消息,把他們當作危險人物抓了起來。聽說方娥真一直哭著請求把她槍斃好了,也許有人覺得小題大作,對於純潔的年輕人而言,我相信那是真心話。
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局外人只能猜猜看,這一類的事情,在當年,從頭到尾不公開,平常得很。我以為,詩社的活動太頻繁,沒日沒夜的,年輕人的作息就跟著顛顛倒倒,有的家長搞不懂,又管不住,便蔓生出問題來。年輕人到底不太會顧到父母的感受。
這件事,至少在公開的言論上,竟無聲無息的過去了,這篇文章也只能寫出個人所見之一角而已。神州詩社當然從此煙消雲散,有的家長一定不免告誡自己的孩子,以後什麼團體都不要參加,給我好好的讀書吧!年輕人自己也會學乖,知道許多好歹,一下子世故起來。
事隔多年,有一晚,我跟朋友去一家餐館吃飯,往裡走的時候,忽然有人喊亮軒大哥,回頭一看,定了定神,居然是溫瑞安,他胖了些,穿了一套西裝,是我從來沒見過的造型。一邊起身一邊脫下西裝的外套,為了方便走過來緊緊的擁抱我一下,我感覺得出他的激動。
我跟著朋友繼續往裡走,想著他吃完了應該會來打個招呼,不要忘記留個電話。但是自那一個紥實有力的擁抱之後,直到如今,二十多年又過去了,就沒再相逢。溫瑞安離開餐館之前,一定也有一點想法吧?
神州詩社是一個年輕人曾經築起來的夢,激情浪漫、豪氣干雲,我曾經跟他們共享過一段如此的快意。後來,卻再也沒有遇到這樣的年輕朋友,我自己,也愈發的成熟終至於蒼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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