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7日 星期六
追思我的岳母
岳母星期四上午離世安息,她生於1920年9月,離現在2019年9月,以台灣歲而論,算是百歲人瑞了。略有遺憾的是,做後輩的我們本打算今年稍晚為她百歲大夀慶生,現在只能追思了。岳母自從去年十月中風之後,身體日漸衰弱,復健對她也成為一大負擔,以往「丈母娘看女婿」的笑臉迎人,也逐漸消失。幾天前又肺部積痰咳嗽,完全無法飲水進食,子女們遵循她的意思,早已決定「不做侵入性治療」,所以沒有送急診。那天清晨接到安養中心的電話,她已進入「彌留」,趕到時,狀況卻似平穩下來,尖尾於是返回監院,因為當天是一個月一次的輪值,事前沒有找人代班。不過到了近午,她病況又急轉而下,內人轉述,在臨終的病床旁,除了守護在側的兒孫輩,其他散居在國外的,也拜現代科技之賜,陸續以「視訊」和她話別祝禱,雖然不捨,但可以確信她沒有承受多大的痛苦,安然吐出最後一口氣而去。
岳母為尖尾抗拒同儕壓力之外,私下也關心我的身體安危。有一次尖尾在風雨中靜坐街頭,她突然出現,尖尾以為她來勸我回家,想不到她是耽心尖尾著涼生病,竟去買了一雙運動襪要我把因雨淋溼的那雙換掉,絲毫沒有勸尖尾離去的意思,只是在一旁默默關心,現在想起,仍然覺得意外。其後尖尾被阿扁市長找去擔任台北市副市長,幾年下來、頗有口碑,岳母或許有揚眉吐氣的感覺,不但沒有低調一點、反而逢人就說我是她女婿,遇到選舉,我投票給誰,她就添上一票。
我的岳母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幼時父母早故,靠著二兄二姊帶大,小小年紀就幫做許多家事;後來發現她最不喜歡吃「豇豆」(菜豆仔),原來因為家裡種了太多,吃怕了。岳母個子高挑,將近170,直到27歲才嫁給復旦大學會計系畢業的岳父,他們的「羅曼史」我只知道最初是媒妁之言,後來是一個美滿的婚姻。婚後不久,岳父奉「上海福特汽車公司」調派到台灣分公司,隻身來台;1949年8月我的牽手出生,岳母開始積極準備攜女來台團聚。當時上海早已落入中共手中,唯一來台途徑是先「跑」到香港再設法去台,所以岳母在1952年以金條買通一位廣東婦人,謊稱內人是她女兒,先帶進香港,自己則搭舢舨偷渡成功,再領回女兒。我們曾問岳母,難道不耽心女兒被婦人拐去賣掉,她說不會的,因為費用分為「前金」與「後謝」,不是事先付清,何況婦人也是做偷渡生意,不是販賣人口。「那如果妳自己偷渡失敗呢?」「那妳就成了香港人的孩子,也比留在共產黨的上海好吧。」雖然這話多少有些「後見之明」,但岳母豪邁決斷、遇事毫不猶豫,讓我們十分咋舌。
直到我二十啷噹歲第一次見到康媽媽,她還是滿口上海鄉音,在她耳中,「國語」也好、「台語」也罷,似乎同款是變了調的上海話啦,沒什麽了不得的。所以老共也好、老蔣也好,當初都想要消滅方言、統一語言,對我岳母這種人,只以不變應萬變。至於我的牽手,小學時在幸安國小、三興國小、西門國小的六年間,有沒有因為說「上海方言」被罰一塊錢,等我問清楚再說。
康媽媽的壓克力畫作(一) |
直到我二十啷噹歲第一次見到康媽媽,她還是滿口上海鄉音,在她耳中,「國語」也好、「台語」也罷,似乎同款是變了調的上海話啦,沒什麽了不得的。所以老共也好、老蔣也好,當初都想要消滅方言、統一語言,對我岳母這種人,只以不變應萬變。至於我的牽手,小學時在幸安國小、三興國小、西門國小的六年間,有沒有因為說「上海方言」被罰一塊錢,等我問清楚再說。
岳母費盡千辛萬苦,把我未來的老婆從萬惡的共匪手中拯救出來,固然沒齒難忘,但她在我心目中真正建立了不可磨滅的形象,是在尖尾40歲開始參加街頭抗爭運動、又加入民進黨之後的事。之前,尖尾在求學、留學、教學階段,可以說都屬於「人生勝利組」,做了她的「乘龍快婿」,讓她分享尖尾得到的成就與榮譽。但這一切在尖尾踏入政治圈─尤其是加入反對陣營,幾乎一夕變天。她曾向內人「訴苦」,岳父公司那一批來自「大陸」的員工眷屬們,本來是無話不談的「姐妹淘」,也都很羡慕她有個在台大任教的女婿,但自從知道尖尾棄藍投綠之後,立時態度丕變,質問她難道不知道「民進黨想把外省人趕下太平洋?」她起先辯稱:「我女婿和他們不一樣」,但對方日漸升高挑釁:「民進黨是叛亂份子,想推翻政府」,她也不再示弱:「妳們聽別人亂講,民進黨才沒有。」講這些話現在不算什麽,但在三十年前,當然得罪了一大票傳統黨國思想下的朋友。
尖尾參與反對運動以來,最大的痛苦就是連累到家人,包括內人與兩個女兒都受到親友和同學的「杯葛」,但是連岳母也遭到波及,則是始料未及的事。好在她不僅沒有要求尖尾「低調一點」,免得她不好做人,反而拒絕被別人無理霸凌。我承認,一開始岳母可能只是出於對我本能的偏愛與信任,對政治議題沒有很多的思考,但是她有強烈的動機、也勤於學習,想要瞭解她的女婿為什麽會有被視為「大逆不道」的主張。記得有一年尖尾在美國進修,七十好幾的她也來美一遊,凡是台美人社團舉辦的活動,即使有語言障礙,她仍然熱心參加,目的不外要多知道這些「台獨份子」對台灣前途的嚮往;有一回甚至和大家一起到紐約的聯合國廣場,戴著斗笠高呼「台灣進入聯合國」的口號,我相信她是有史以來第一位這樣做的「外省阿嬤」。
康媽媽(衣著紅領戴斗笠)參加台美人社團所辦的入聯活動,於紐約聯合國廣場。 |
岳母為尖尾抗拒同儕壓力之外,私下也關心我的身體安危。有一次尖尾在風雨中靜坐街頭,她突然出現,尖尾以為她來勸我回家,想不到她是耽心尖尾著涼生病,竟去買了一雙運動襪要我把因雨淋溼的那雙換掉,絲毫沒有勸尖尾離去的意思,只是在一旁默默關心,現在想起,仍然覺得意外。其後尖尾被阿扁市長找去擔任台北市副市長,幾年下來、頗有口碑,岳母或許有揚眉吐氣的感覺,不但沒有低調一點、反而逢人就說我是她女婿,遇到選舉,我投票給誰,她就添上一票。
陳師孟的岳母 令人動容
尖尾的岳母本週四過世了,願康媽媽安息主懷。
“有一次尖尾在風雨中靜坐街頭,她突然出現,尖尾以為她來勸我回家,想不到她是耽心尖尾著涼生病,竟去買了一雙運動襪要我把因雨淋溼的那雙換掉,絲毫沒有勸尖尾離去的意思,只是在一旁默默關心,現在想起,仍然覺得意外。”
“有一次尖尾在風雨中靜坐街頭,她突然出現,尖尾以為她來勸我回家,想不到她是耽心尖尾著涼生病,竟去買了一雙運動襪要我把因雨淋溼的那雙換掉,絲毫沒有勸尖尾離去的意思,只是在一旁默默關心,現在想起,仍然覺得意外。”
“尖尾參與反對運動以來,最大的痛苦就是連累到家人,包括內人與兩個女兒都受到親友和同學的「杯葛」,但是連岳母也遭到波及,則是始料未及的事。好在她不僅沒有要求尖尾「低調一點」,免得她不好做人,反而拒絕被別人無理霸凌。我承認,一開始岳母可能只是出於對我本能的偏愛與信任,對政治議題沒有很多的思考,但是她有強烈的動機、也勤於學習,想要瞭解她的女婿為什麽會有被視為「大逆不道」的主張。記得有一年尖尾在美國進修,七十好幾的她也來美一遊,凡是台美人社團舉辦的活動,即使有語言障礙,她仍然熱心參加,目的不外要多知道這些「台獨份子」對台灣前途的嚮往;有一回甚至和大家一起到紐約的聯合國廣場,戴著斗笠高呼「台灣進入聯合國」的口號,我相信她是有史以來第一位這樣做的「外省阿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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