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牧、王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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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牧（1940年9月6日－2020年3月13日），本名王靖獻，臺灣花蓮人，臺灣著名詩人、散文家、評論家、翻譯家、學者。花蓮中學、東海大學外文系畢業，愛荷華大學創作碩士、柏克萊加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親炙徐復觀、陳世驤。曾任麻州大學助理教授、 ...
筆名‎: ‎楊牧、葉珊
出生‎: ‎王靖獻; 1940年9月6日（79歲）; ‎日治臺灣‎...
‎經歷 · ‎作品 · ‎詩 · ‎散文

王渝是知名的人權活動家。

陳文發 貼的· 王渝兩篇

2020/0315

王渝〈那天去看楊牧〉

見面的剎那

他只是盯住我

鑑別一首未完成的詩稿？

他靜靜地坐在寬鬆的沙發裡

伸出一隻腿

可能想隨時起身

腳卻戀戀地落在墊子上

他的臉照片那樣定格了

晴空萬里

聲音從時間隧道

遠遠地迴旋而來

溫柔如昔

要求我挪動坐的方向

不要右邊

不要左邊

把這片窗幔卷起

那片放下少許

我們面對面

他滿意了

可以把我看清楚

於是從記憶的儲存庫裡

搜尋出一件又一件

有趣的往事：

四人合照你最矮

比覃子豪余光中和我都矮

離天堂最遠

接著是寫信的日子：

曾用桌面大的信紙

是你收到最大的信吧？

我很想陪他繼續漫步

留連忘返一九六一年的那個夏天

卻突然覺察

疲倦正悄悄撫摸著他

告別時

我企圖捕捉一個眼風

一抹笑意

或者一行詩句

我黯然失落在

他的臉

依舊晴空萬里

我不想離去

不想告別

只想說“再見”

再見

寫於2019年11月10日台北，方明與我同去看望楊牧。

12月8日定稿於紐約

2020年3月13日晨驚聞楊牧去世，不能再見。

2020/0317

懷念楊牧

©王渝

三月十三日的早上，睡夢中被電話吵醒，台北的朋友告訴我：楊牧走了。

懵懂中我還以為他們搬回了西雅圖，旋即本能地明白了朋友口中“走了”所指。非常感傷，而這種情緒似乎找不到著落點。腦際飄忽地浮游著去年在台北見面的情景。可能這是對我的一種安慰吧。

提到楊牧，大約人們想到的是詩人楊牧。他在台灣詩壇成名早，二十歲，上大學的時候已經出了詩集《水之湄》。他崇尚美，一九七七年出版的《中國當代十大詩人選集》的編者稱“楊牧是位‘無上的美’的服膺者”。講求創造的他，詩風變換，而始終一貫執著於美。台灣文壇曾選出十大詩人和十大散文家。楊牧是唯一名列兩個“十大”的作者。

他的散文集《疑神》獲得一九九三年讀書人最佳讀書獎。這本書裡的散文以滿溢詩情的書寫呈現宗教、神話、文學和生活，見解獨特，生動有趣。其實除了現代詩與散文，楊牧在編輯、出版和教育等方面都有傑出的成就。

我認識楊牧正是他二十歲的時候。那個寒假教育部照例為大學生辦了些活動。有一個是關於現代詩的，由余光中主持。那時我對現代詩並不感興趣，偶而也寫過，不外就是些分行的句子。我完全是衝著余光中而去，因為我是他的粉絲。我們一共十來個學員，楊牧是一個。上課聽余光中講，下課跟楊牧討論。我開始對現代詩有了認識，同時產生了興趣。余光中是老師，我一直叫他余老師，不敢稱名道姓。

楊牧就不一樣了，我們平起平坐，何況我還高他一班，我大三，他大二。東海大學大屯山短短的相處，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樸質木訥的他變得頑皮，有時甚至像小孩。活動結束告別之時，他抄寫了《寄你以薔薇》送我。第一段是“寄你以薔薇，以櫻花/以一次小小的獨立/影子在影子裡拉長/歎息落向黃昏，落向誰的門檻”，全然是他年輕時的詩風：浪漫、旖旎、輕靈而又別緻。

去年我和夏沛然在台北小住，好友李黎在微信中告訴我，楊牧身體很不好。她說“你們都在台北，應該去看看他。”當然要去。於是十一月十日那天我和方明一起去看望他。我心裡忐忑不安，不知道他到底會是甚麽樣子。應門的是楊牧的太太夏盈盈，見到她我整個身心放鬆了。她一派安詳，比多年前見面更年輕美麗。楊牧已經端坐在客廳的沙發中，一隻腿伸直擱在皮墊子上。夏盈盈忙著招呼我們坐下，她有心安排我們坐在跟楊牧說話方便的位子。

我仔細看楊牧，臉色極為白淨，大約是常待在室內的關係。我問他感覺如何，他答稱很好，聲音清亮。接著他抱怨室內光線刺眼，夏盈盈把窗幔調整一番。他說看不清我的臉，要我挪動坐位，我挪了好幾次他才滿意。他問起我先生夏沛然，我告訴他很好，在忙著替香港大學出版社翻譯歷史方面的著作。漸漸他興致高起來，向方明提起我們以前的各種趣事。

夏盈盈似乎先料到了，說起那張照片。那是余光中、覃子豪、他和我四個人的合照，他把照片交給我時非常得意地說道：“你最矮，離天堂最遠。”我則想起在東海大學大屯山古堡裡我們幾個學員鬼喊鬼叫，發出各種古怪的聲音，互相比賽誰的最難聽。他又想起給我寫過一封最大的信。真的好大啊，像桌面那麼大。我收到時笑了半天，心裡想著要回他一封最小的信，指甲那麼小，在上面寫上兩三個句子。可是我天生笨手笨腳，也只能想想而已。後來我們談到劉大任、楚戈、商禽、羅英、余光中和余師母咪咪。談得非常高興，但是我發現他有些疲倦了。告別時夏盈盈把桌子上的蜜餞包了讓我帶上，她說發現我愛吃。

離開時我心情非常開朗愉悅。楊牧雖然行動不便，記憶強思維清晰口齒便給。夏盈盈說時常陪他到樓下院子走走坐坐。我想明年回來看他時，一切定然都會更加好。回到住處我立即寫了一首詩，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我很想陪他繼續漫步/流連忘返一九六一年的那個夏天....我不想離去/不想告別/只想說'再見'/再見”。

沒想到的是不能再見了。

2020-03-16 於紐約

發表於2020/0317 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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