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不古」呈幾何級數增長
【按:久未見知堂。上次說他是2020年,那次我的按語稱『世界亂糟糟,讓我們讀一點沒火氣的文字。知堂談喝茶,稱不宜配瓜子、「滿漢餑餑」,最好是羊羹、「江南干絲」,真是色香味俱全;他说西洋不解豆腐和茶,至今如此吗?談到徐志摩的私德,他绕了一个大弯子,终于说得很不客氣:“若是言行不符,那便是假先知,須得謹防上他的當。』這段文字摘自我的讀書筆記<五四拾穗>,後來收入《晨曦碎語》,那時還沒談到一个八卦,說知堂還有更絕的話,他一九六四年十月给香港友人书中提及郭沫若,说“现在大学生中有一句话,说北京有「四大不要脸」,其余不详,但第一个就是他,第二个则是老舍。道听途说,聊博一笑耳。”据考,这「四个不要脸」,版本很多,其一是:郭沫若、冯友兰、老舍、臧克家。今日回眸,原來知堂也有「火氣」,知堂雖沒有其兄魯迅刻薄,而「不要臉」已是很文縐縐的批評了。再來便是國內曾議論錢鍾書楊絳「活得精明、淡定」的避禍技巧,「生存第一」等人生觀,在尋常百姓眼里顯得奢侈,甚至「不高尚」,就不曉得是人心不古還是刻薄起來?「六四」屠殺後,民風從此無純良,「笑貧不笑娼」已成自然,國內稱有一批人無恥,賽著「不要臉」,大多數急著躲避,有人詮釋,傳統式微下中國文人的兩面性是:無恥與激憤,兩相激蕩,對社會的影響全是負面的,問題恰好是,激憤治不了無恥,反而讓無恥獲得「受難感」,變本加利。激憤是把空間讓給無恥,使無恥大行其道。到此我們早就把魯迅知堂弟兄孰者「火氣」扔到九霄雲外了。】
陳之藩說胡適“文章裡看不到火花”,是很高的標準了,但是有一個人比他的文字還要清淡,那就是知堂,即周作人,其為文之溫雅,恰與乃兄魯迅文字的尖刻,相映成趣,堪稱五四兩絕,也是绝响。他的兩段文字,我很喜歡,且摘錄在此。头一段说喝茶:
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 喝茶之後,再去繼續修各人的勝業,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但偶然的片刻優遊乃正亦斷不可少。中國喝茶時多吃爪子,我覺得不很適宜;喝茶時可吃的東西應當是清淡的「茶食」。中國的茶食卻變了「滿漢餑餑」,其性質與「阿阿兜」相差無幾,不是喝茶時所吃的東西了。日本的點心雖是豆米的成品,但那優雅的形色,樸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資格,如各色的「羊羹」(據上田恭輔氏考據,說是出於中國唐時的羊肝餅),尤有特殊的風味。江南茶館中有一種「幹絲」,用豆腐乾切成細絲,加姜絲醬油,重湯燉熱,上澆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為「堂倌」所獨有。豆腐乾中本有一種「茶幹」,今變而為絲,亦頗與茶相宜。 在南京時常食此品,據雲有某寺方丈所制為最,雖也曾嘗試,卻已忘記,所記得者乃只是下關的江天閣而已。學生們的習慣,平常「幹絲」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開水重換之後,始行舉箸,最為合適,因為一到即罄,次碗繼至,不遑應酬,否則麻油三澆,旋即撤去,怒形於色,未免使客不歡而散,茶意都消了。
吾鄉昌安門外有一處地方名三腳橋(實在並無三腳,乃是三出,因以一橋而跨三汊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幹最有名。尋常的豆腐乾方約寸半,厚可三分,值錢二文,周德和的價值相同,小而且薄,才及一半,黝黑堅實,如紫檀片。 我家距三腳橋有步行兩小時的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 每天有人挑擔設爐鑊,沿街叫賣,其詞曰:
辣醬辣,
麻油炸,
紅醬搽,辣醬搨: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乾。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絲插其末端,每枚三文。 豆腐乾大小如周德和,甚柔軟,大約系常品,唯經過這樣烹調,雖然不是茶食之一,卻也不失為一種好豆食。 ——豆腐的確也是極好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種種的變化,唯而在西洋不會被領解,正如茶一般。
另一段竟是悼徐志摩的:
我們對於志摩之死所更覺得可惜的是人的損失。文學的損失是公的,公攤了時個人所受到的只是一份,人的損失卻是私的,就是分擔也總是人數不會太多而分量也就較重了。照交情來講,我與志摩不算頂深,過從不密切,所以留在記憶上想起來時可以引動悲酸的情感的材料也不很多,但即使如此我對於志摩的人的悼惜也並不少。的確如適之所說,志摩這人很可愛,他有他的主張,有他的派路,或者也許有他的小毛病,但是他的態度和說話總是和藹真率,令人覺得可親近,凡是見過志摩幾面的人,差不多都受到這種感化,引起一種好感,就是有些小毛病小缺點也好像臉上某處的一顆小黑痣,也是造成好感的一小小部分,只令人微笑點頭,並沒有嫌憎之感。有人戲稱志摩為詩哲,或者笑他的戴印度帽,實在這些戲弄裡都仍含有好意的成分,有如老同窗要舉發從前吃戒尺的逸事,就是有派別的作家加以攻擊,我相信這所以招致如此怨恨者也只是志摩的階級之故,而決不是他的個人。
適之又說志摩是誠實的理想主義者,這個我也同意,而且覺得志摩因此更是可尊了。這個年頭兒,別的什麼都有,只是誠實卻早已找不到,便是爪哇國裡恐怕也不會有了罷,志摩卻還保守著他天真爛漫的誠實,可以說是世所稀有的奇人了。 我們平常看書看雜誌報章,第一感到不舒服的是那偉大的說誑,上自國家大事,下至社會瑣聞,不是恬然地顛倒黑白,便是無誠意地弄筆頭,其實大家也各自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自己未必相信,也未必望別人相信,只覺得非這樣地說不可,知識階級的人挑著一副擔子,前面是一筐子馬克思,後面一口袋尼采,也是數見不鮮的事,在這時候有一兩個人能夠誠實不欺地在言行上表現出來,無論這是哪一種主張,總是很值得我們的尊重的了。
關於志摩的私德,適之有代為辯明的地方,我覺得這並不成什麼問題。為愛惜私人名譽起見,辯明也可以說是朋友的義務,若是從藝術方面看去這似乎無關重要。 詩人文人這些人,雖然與專做好吃的包子的廚子,雕好看的石像的匠人,略有不同,但總之小德逾閑與否于其藝術沒有多少關係,這是我想可以明言的。不過這也有例外,假如是文以載道派的演出者,以教訓指導我們大眾自任,以先知哲人自任的,我們在同樣謙恭地接受他的藝術以前,先要切實地檢察他的生活,若是言行不符,那便是假先知,須得謹防上他的當。現今中國的先知有幾個禁得起這種檢察的呢,這我可不得而知了。這或者是我個人的偏見亦未可知,但截至現在我還沒有找到覺得更對的意見,所以對於志摩的事也就只得仍是這樣地看下去了。
內容簡介
現存周作人珍貴日記,一百五十萬字首度完整呈現
從晚清到近現代(1898-1966),時間跨度長達六十八年
重訪歷史現場,紀錄近代中國文化、社會、經濟、氣候領域之史料
周作人在〈我的雜學〉裡,回憶他的文學生涯說:「我從古今中外各方面都受到各樣影響。分析起來,……在知與情兩面分別承受西洋與日本的影響為多,意的方面則純是中國的,不但未受外來感化而發生變動,還一直以此為標準,去酌量容納異國的影響。」若是喜讀《知堂書話》的朋友,更可見到一位嗜書癮君子是如何養成的。
1922年,胡適在回顧「五年以來白話文學的成績」時,曾盛讚周作人等人提倡的「小品散文」,徹底打破美文不能用白話的迷信。1983年,楊牧的〈周作人論〉稱許周作人是「近代中國散文藝術最偉大的塑造者之一」。
周作人提倡小品文,開拓散文的現代性邊界,摸索白話文的可能性。而近代中國知識建構的轉型是一大議題,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如何摸索、形塑個人的價值觀、人生觀與文學理念的追求,通過閱讀日記與作品,或許幫助我們可以找到線索,回到現場。藉由周作人的視角與筆墨,展卷瀏覽清末到近現代的社會、文化、經濟領域的紀錄與他個人情思趣味的生活軌跡。
關於《周作人日記》的整理情形,周作人的長孫周吉宜先生在〈關於周作人研究史料──周作人後人保存的部分〉曾說:「關於《周作人日記》排字版的發表情況,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曾有一些機構組織錄入並陸續刊載過,日記年代自1898年開始,大概限於水準,文字的誤讀和斷句、標點錯誤很多,發表至1922年中止。近十幾年來,我們(家人)對全部日記進行了整理和電腦錄入,從2016年開始在大陸學刊上陸續發表了1939、1945、1949、1955、1959、1965、1966諸年加標點的簡體排字版日記。發表後海內外反映良好,日本學者還據以在九州大學發現了僅存的冰心手稿,並召開了關於周作人與冰心以及日本學者濱一衛的國際研討會。」
《周作人日記》1898至1966年,約一百五十萬字,手稿共4,651面,排版整理,計為八冊出版。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
周作人(1885-1967)
又名知堂、仲密、周遐壽、周啓明等。浙江紹興人。中國新文化運動代表人物,散文家、文學理論家、詩人、翻譯家。曾任國立北京大學教授、東方文學系主任,燕京大學新文學系主任、客座教授。《新青年》重要作者,新潮社主任編輯。参與發起成立「文學研究會」。《語絲》主編和主要撰稿人。魯迅(周樹人)之弟。
著有《自己的園地》、《雨天的書》、《夜讀抄》、《藥味集》等散文集,《藝術與生活》、《中國新文學的源流》等文學理論著作,譯有《路吉阿諾斯對話集》、《希臘神話》、《枕草子》、《浮世澡堂》等古希臘文、日文、英文和世界語作品。
周吉宜、周吉仲等/整理
周作人後人。
止庵/顧問
本名王進文,1959年生於北京。作家、學者,周作人、張愛玲研究者。著有《令顏》、《受命》、《惜別》、《周作人傳》、《神拳考》、《樗下讀莊》、《老子演義》等三十餘種著作。校訂《周作人自編集》(三十七種,三十六册)、《周作人譯文全集》(十二卷)。
目錄
第一冊
前言/周吉宜
凡例
戊戌年(1898)
己亥年(1899)
庚子年(1900)
辛丑年(1901)
壬寅年(1902)
癸卯年(1903)
甲辰年(1904)
乙巳年(1905)
1912
1913
1914
第二冊
1915
1916
1917
1918
1919
1920
1921
1922
第三冊
1923
1924
1925
1926
1927
1929
1930
第四冊
1931
1932
1933
1934
第五冊
1935
1938
1939
1940
第六冊
1941
1942
1943
1945
1949
1950
第七冊
1951
1952
1953
1954
1955
1956
1957
1958
第八冊
1959
1960
1961
1962
1963
1964
1965
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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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aokang Su
余杰 他是少有的清醒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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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回想錄》甫出版,羅孚向曹聚仁說:「既然家家有一本難唸的經,你又何必去唸呢?周家的得失短長,又關你甚麼事呢?」一言驚醒出版人,曹聚仁馬上決定撤回那封信。
周作人致曹聚仁的信到底講什麼呢?五月廿日信尾:「我曾經說明《熱風》裏有我文混雜,後因許廣平大為不悅,其實毫無權利問題,但求實在而已。她對於我似有偏見,這我也知道,向來她對我通信以師生之禮,也並無什麼衝突過,但是內人以同性關係偏袒朱夫人,對她常有不敬的話,而婦人恆情當然最忌諱這種名稱,不免遷怒,但是我只取"不辯解"態度,隨她去便了。」
因羅孚「提點」,印刷廠全面回收《知堂回想錄》三育五月首印本,兩個月後曹聚仁改以室號「聽濤」出版社重裝「初版」,卻抽走了原刊周作人兩封來信。
書海恢恢,毀而不盡,極少數首印流出巿面未及回收。爾後,朱魯大沿書索驥,前後比證,撰〈「知堂回想錄」的版本〉解此懸案。
《知堂回想錄》上下冊,三育圖書一九七O年五月首印本(含周作人五月廿日私議許廣平信)。
聽濤出版社精裝壹冊全,一九七O年七月初版。
聽濤出版社平裝上下冊,一九七O年七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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