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2日 星期三

《壹週刊 非常人語 2015》求生之道 李登輝 (1923~2020) 撰文:鄭進耀 攝影:蘇立坤、賴智揚、陳毅偉

前總統李登輝,將在本月14日火化🙏
總統府統計,追思會場平均一天超過1000人到場,現場也將便條紙改為新版,以貼紙方式設計,讓民眾可以撕下帶走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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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人語》求生之道 李登輝

2015年06月10日

只要李登輝還存著一口氣息,他隨便一句話就能繼續在政壇掀起風浪。恨他的說他是日本人的私生子,愛他的說他是台灣國父。政治有多極端,李登輝的形象就有多矛盾。

矛盾的還有他一路以來的作為:他早年同情農民處境,主政時卻逮捕農運人士;年輕時曾被警總約談,對二二八卻要大家不要往後看。看似矛盾的抉擇,卻是在險境中,權衡下的最佳選擇。在政治駭浪裡求生,靠的是智慧和強大的自我,他無畏強權、在政爭裡奪權。始終強悍示人的他,唯獨提到早逝的長子才有稍縱即逝的柔軟。

做為第一位台灣民選總統,關於李登輝的一切,註定得背負各種複雜的民族情緒與政治意涵。好比,他一百八十三公分的身高在民間充滿象徵意義,尤其在接待外賓時,台灣總統終於不必仰望他人,像極了台灣人盼到的當家做主,揚眉吐氣的一天。台灣人的民族情感,就在九○年代日復一日的李登輝新聞影像裡,一點一滴建立了起來。


▲92歲的李登輝的自我強大,政治性格務實,在政壇的40年,他與各種力量週旋,始終站在政治的上風處。


時間過了二十年,我們在李登輝的住所翠山莊採訪,約莫十來坪的客廳,他在旁人攙扶下站了起來,背駝了,肩線也垮了,有幾秒的空檔,他眼神似乎不知道要與誰相對而有些茫然。採訪時,談到地名、人名,他常常嗯嗯啊啊半天想不起來,最後才由幕僚補上。他的中文愈來愈不流利,只剩下「母語」:台語和日語。他不只頭髮白了,連眉毛也白了,眼皮往下塌,好像隨時都在打盹。

生死

畢竟已是九十二歲的老人了,「我想過,可能再活個四、五年就差不多了,這件事我不怕,都有心理準備。」他年少時,曾為了弄清楚生死疑惑,每天到教會聽道,二戰時還爭取當步兵到第一線見識生死的過程。現在,他心臟有十三個支架,四年前還因大腸癌開刀,二○○一年他到日本裝心臟支架,手術失誤一度病危,「我那次想可能不行了,第二次進手術房,我去看了一下鏡子,想記住自己最後的樣子。」有哭嗎?「我李登輝耶,如果那天來臨,我也不會哭。」


和他同年的新加坡資政李光耀最後幾年受訪時大談身後事,兩個老人看透生死,唯獨對政局很難放手,李光耀曾說:「即使在病榻上…只要我哪裡感覺不對,我會立刻坐起身來。」最近的翠山莊很熱鬧,馬英九為了九二共識問題與李登輝隔空叫罵,在我們採訪前幾日,李登輝還與媒體記者長談了六個小時。



▲李登輝的全家福,前面三名小孩分別為李安娜(左起)、李憲文、李安妮。(翻攝自《李登輝總統訪談錄》)


「我自細漢就有很強大的自我。」李登輝的父親是刑警,還有一個哥哥,從小他隨父親調職,汐止、南港一路到淡水,「囝仔時厝換來換去,卡沒朋友,只能畫畫和讀冊…我冊讀很多,自己覺得知識很豐富,所以自我很強,老師上課講錯,我直接向老師指正,也看不起朋友沒讀冊。」父親忙於工作,對他很放任,母親則是溺愛他,李登輝十二歲時,母親還時常將他抱在腿上。


「若這樣被寵下去,我一生就沒路用。我跟老母說要離家去淡水念書。」媽媽不會擔心嗎?「老母不甘是伊的代誌,我自我太強,要怎麼生存下去,我很有自己的看法。」他少年時,甚至還刻意去禪修、做別人不願意做的事(例如掃廁所)就是為了克制自己強大的自我。


自我


這個強大自我的政治人物,二十歲之後就不再寫日記,所以近代的歷史研究者無法像研究蔣介石那般,藉由閱讀留下來的日記,研判政治人物下政治判斷時的心境轉折。李登輝說:「日記裡面講的話都是豪洨話,都在誇大自己。大家都愛說好話給自己聽。」這可能是他對自我的嚴厲要求,也有可能是來自思想檢查年代的自我保護。



▲李登輝站在院子裡與我們告別,車子不走,他便一直站在原地揮手, 右為辦公室主任王燕軍。


精神科醫生沈政男分析:「李登輝是自戀型政治人物,有強大的自我支配自己。偶爾被他在意的對手攻擊,危及自我形象的時候,他會忍不住死命回擊,這次九二共識爭論,像小孩尿床卻互推對方幹的。」李登輝還是長達三十多年的糖尿病患者,每天自行施打胰島素,「這需要強大的毅力才能控制病情,而生病又反過來加強他的自我。」


李登輝的名言是:「我不是我的我。」意指在「我」之外,還有一個更高的自我實現,改變社會是他自我實現的路徑,「細漢時,佃農常送東西來巴結我們地主,我感到社會不公平,沒土地跟有土地差很多。我囝仔時就想要去改變。這個念頭一直放在心裡。」


抉擇


在台大讀書時,李登輝曾經加入共產黨,任職農復會時,他關心農民問題。一九八八年主政時,他卻大舉拘補五二○農民運動的參與者,當時被補的林濁水曾分析:「李登輝不是革命者,是制度內的改革者,他常在理想與務實間擺盪。」


剛從康乃爾大學畢業回台,李登輝曾遭警總連續約談七天,他一早赴約前把旅行支票交代給妻子,彼此都不知道晚上還會不會見得到面。回首這段過去,李登輝卻說:「沒什麼好怕的,我也沒有特別怪誰或怪國民黨。」親身經歷過警總約談的總統,在主政期間談起二二八最有名的言論是要大家:「往前看,不要往後看。」中央研究院研究員吳乃德便批評他是:「對正義沉默。」



▲少年時的李登輝練習劍道,曾拿下二段成績。(翻攝自《李登輝總統訪談錄》)


我問李登輝,是否曾為參與二次大戰殺人而感到內疚,他語氣充滿不可思議:「什麼內疚?你不把他們打下來(當時負責砲擊),就是你被殺,這是生存問題。」沒有什麼是比生存下來更重要的。李登輝熟稔圍棋、劍道,劍道的高段技巧「後之先」:看似防守的姿態,卻同時積極進攻。圍棋則講求佈局,看似讓棋,實則是衡量現況後的最佳選擇。


五二○事件發生時,距蔣經國過世不到四個月,李登輝權力未穩固,他一方面逮捕農運人士,一方面接受部分農運提出的改革要求。對二二八他一方面要大家向前看,一方面又確立了賠償立法。又好比建立追求「統一」的國家統一委員會,李登輝說:「如果停留在動員戡亂時期,很多問題沒辦法解決,要如何說服黨內元老 不要再反攻大陸?於是我說成立國家統一委員會。」這些作為看似退,實則進,是李登輝的求生之道。


▲1984年,李登輝擔任副總統,幾張與總統蔣經國合照都見他神情拘謹,雙手扶膝,背腰直挺。(中央社)


一張照片最能說明當年李登輝處境,那是與蔣經國的合照,李登輝挺著身子,椅子只坐前三分之一。他不寫日記,卻每次見過蔣經國後,必仔細將對話工整抄錄下來。任職台北市長時,蔣經國下班後直接坐在市長官邸客廳,等他回來,細問市政,連續來了一個月,蔣經國才放心將台北市政交給他。


從昔日的「經國學校」到現在的「登輝學校」,翠山莊大門有一盆日本首相安倍晉三送來的蘭花,他自稱是登輝學校的學生。恨李登輝的人說他媚日、是日本人的私生子,愛他的人說他是台灣國父。他不是過度被污衊的妖物,就是過度被神化的神人,妖與神之間是不容許有任何人類情感的顯露。


亡魂


他的親日立場,有可能來自於殖民經驗。例如,李光耀成長時,在街上見到日本人對當地人拳打腳踢的嚴苛場面,影響他日後對日本殖民的態度。而李登輝出身富家,父親又是刑警,甚至連皇民化改名也沒有太大的掙扎。但這並不意味他是完全認同日本。問他二次戰敗時,他是高興還是失落:「日本戰敗,我是很高興,大家不用再相殺了…領導者錯誤的決定把大家帶到戰爭。」

他曾在國史館的口述歷史裡提到一段經驗:他剛考上台北高等學校時,卻又刻意穿著校服,帶著穿漢衫的母親出門逛街,「日本人常看不起台灣人…這是我被壓迫後產生的反抗心,有一些台灣人不敢這樣做,因為覺得羞恥啊。」他曾自認二十二歲前是日本人,但做為日本人他又不夠正統,而做為台灣人或中國人卻又不夠徹底,可以切斷與日本的連繫。




▲李登輝(右)的大哥李登欽(左)最後戰死菲律賓。(翻攝自網路)

二○○七年,李登輝參拜靖國神社,引起中國反彈,之後在機場還遭人投擲飲料。李登輝的大哥戰死於菲律賓,「阮老爸一直到九十八歲過身都不相信大兄戰死了,所以厝裡沒有一塊大兄的神主牌,也沒有墳,那次阮也只是想去(靖國神社)拜一下大兄,看一看他,也謝謝日本人照顧他。」大哥戰死之後,家裡的傭人繪聲繪影說見到亡魂站在蚊帳外,渾身是血,李登輝不說親人戰死如何哀痛,只說自己也想見大哥一面:「我不睡覺,連續一個月躺在客廳椅子上,等著見大兄,那個月我瘦了十公斤。」老人平淡語氣的背後是生不能相見,死不能祭拜的悲傷。


政壇上的情同父子、肝膽相照都有父子反目與肝膽俱裂的一天,只有家人才是李登輝最恒久的掛念。翠山莊的客廳一角是曾文惠插的花,「以前生活不好,伊還會去教插花貼補家用。」李登輝說自己是個浪漫的人,曾經交了不少女友,我們追問細節,他卻有些害羞只說:「交過四、五個有吧?」他寫給曾文惠的情書還屬名「山頂人」,曾文惠一時覺得莫名其妙,後來才知道指的是「山頂」(三芝山上)。


現在的李登輝,體力不如前,已三年沒打高爾夫球了,讀書是他終身的習慣,興起時就帶著隨扈到日文書店挑書,他讀日文,以日文寫作。少數的娛樂是等著假日,女兒們過來家裡打麻將:「我十二歲就會打了,只是後來做總統,不方便找人來打。」


喪子

採訪時,李登輝在客廳的茶几擺了整齊的文件資料,每一個提問,他都能抽出一疊文件,大聲朗讀,內容充滿哲學、政治學的專業字眼,猶如主持一場讀書會。只有問起外孫、孫女,他終於放下文件,表情不再是李登輝了,而是一個爺爺,他說起,探望孫女在英國念書時,帶她去見了柴契爾;外孫在美國念材料科學,他建議要選鄉下的學校,「這樣才讀有冊」。

事實上,他的大女兒李安娜出生時,李登輝也正在美國「鄉下」攻讀學位,回國的時候看上一件小外套,他省下數餐的費用,買了這件外套。回到台灣時,他滿心歡喜拿出了外套,女兒卻因為認不得他而大哭。這是他三十二歲早逝的長子李憲文在一篇︿我的父親李登輝﹀裡提到的內容。

文中還寫了:「秋天的日子放學後,我總是迫不及待地回家,換上短褲,坐在田埂上等待父親回家,然後我們一起在收割後的田裡打棒球,一個投一個接…我覺得打球時的父親是完全屬於我的,我一心一意地想接好父親投過來的每一個球,只因為我是那麼 急切地想證明自己會是他最『相稱』的玩伴。」提到這位急著想當稱職玩伴的兒子,李登輝的語氣變得和緩:「我以前很疼這個小孩,帶他釣魚、下圍棋,給他很多自由發展,後來過身,我很煩惱,煩惱他的小孩還這麼小。」長子過世時,李登輝不忍擔架搬運遺體,親自抱著他到太平間。



長子重病時,李登輝任台灣省主席,一度傳言有省議員常借開會的名義,阻擾他北上探望重病的兒子。我們向他求證,他沒有否認,停了幾秒只說:「這個代誌,就忘了吧。」採訪時,滔滔不絕的治國大略、政治抱負之後,只有在隻字片語的留白處,李登輝才顯露一絲在政壇求生不允許的軟弱。
▲前總統李登輝(中)穿上劍道服裝,於2004年為推出的「輝!李塾」網站拍宣傳照。(群策會提供)



李登輝小檔案


1923年‧ 生於三芝




1968年‧ 獲康乃爾大學農經博士學位

1982年‧ 長子病逝

1984年‧ 第7任副總統

1990年~2000年‧ 第8、9任總統

2001年‧創 立台聯

2007年‧ 赴日參拜靖國神社

2011年‧ 大腸癌開刀

2015年‧ 提倡憲政改革

撰文:鄭進耀 攝影:蘇立坤、賴智揚、陳毅偉 設計:徐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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