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8日 星期一

陳思宏自述(自由時報)

 

【在我們的時代,我書寫】 9之2


陳思宏/跳舞或焦土


圖/唐壽南


我參加林榮三文學獎,是思考過的個人書寫策略。我腦中有六個故事,試寫幾篇,發現一萬字上下的小說稿,發表境地有限,那不如,參賽?投稿文學獎,得獎跳舞,不得獎焦土。我高中開始投文學獎,中過幾次,大多慘敗。自我辯證,難道跳舞與焦土之間,沒有其他境地?有,文學獎有清楚的截稿日期,為了參賽,一定會完稿,這會逼出紀律,不管得不得獎,作品都完成了。書寫路漫長,完稿是重要基礎步驟,腹稿繁花,若不寫出來,花非花。沒得獎的挫敗,是珍貴的瘀傷,跌撞逼人成長,摔了好幾次,還沒放棄,明白了,這就是我最澎湃的熱情,為了我最愛的事,我願意多摔幾次。


2009年,我以〈臥室裡的洞〉首度參加林榮三文學獎。這篇小說前身是字數五千的稿,在其他文學獎鎩羽。這個故事沒放過我,時不時闖入腦中喊叫。放不下,那就重寫。寫啊寫,擴張成一萬多字,怎麼辦,想發表,讀《自由時報》副刊的文學獎徵件消息,那就參賽。大驚喜,竟然入了最後五強,最後在台上宣布,第三名,開心跳舞,天哪,這篇小說可以發表了。頒獎典禮上見到首獎得主楊富閔,見證其光芒,果然很快成為眾人仰望的閃耀男孩。


2012年再度參賽,〈平的 歪的 直的〉再度得到第三。此時,腦中的那六篇故事都已經有了模樣,其中兩篇已經得獎發表,我就繼續朝一本短篇小說集的目標前進。2014年春天寫完〈廁所裡的鬼〉,覺得寫出了我想要的幅度,真的很想讓更多人讀到這篇故事,決定再度參賽。頒獎典禮,我依然從德國飛回台灣,站在台上等名次宣布,心想要是三次參賽都得第三名,日後出書,文案可以用「三次參加林榮三都得第三名的作家」這種三三三荒謬口號。大驚喜,竟然是首獎。


得獎是燦爛一時,我還是要回到原本的目標設定,完成一本短篇小說。《去過敏的三種方法》2015年出版,收錄這三篇得獎小說,與其他三篇未發表的小說。出版前夕,我自以為這是個人書寫里程碑,拜託,有三篇得獎作品,這本書當然難暢銷,但至少有重量吧?


這真是,自以為重,實則輕,銷售慘淡,沒引起任何閱讀或專業討論。怎麼辦?我鋪了好幾年的路,必須誠實面對自己,原來我說故事,沒什麼人要聽。自以為得獎,還得三次喔,是履歷上的煙火。但原來得獎就是自己記得,以為世界會記住這光采,天真。想啊想,想說該放棄了,原來我不夠好,那就去別的領域繞繞,看能摔出什麼模樣。想歸想,實際動作背叛放棄的念頭,還是繼續寫。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因為,我好喜歡寫作啊。


這挫敗讓我悟出些許道理。文學獎的確是大肯定,自己珍重,但別幻想任何人會記住。書寫遠途,還是必須回到書,以出版繼續搏鬥。既然得過首獎了,階段任務驚喜達標,從此不再參加單篇投稿的文學獎。沒放棄,說故事的欲望熾熱,不管了啦,先回到自己,把我心中最想要說的那個故事寫下來,坦白,剖開。


我很喜歡「剖」這個字,刀部,有力道,往下切開,引申到分析,明辨。寫作於我,「剖」字可言之。需要勇氣,破開自己,挖到的難堪當寶,以書頁裝載血淚。剖啊剖,剖出了《鬼地方》這本小說。出版前夕我在柏林隆冬街頭散步,隔天要飛回台灣做這本小說的講座,走進空無一人的街道,小雪,路燈,枯樹,寫作真像走路,路過繁華,擠過窄巷,終得回到清冷,最殘酷的就是誠實面對自己,虛妄無用,自滿窘迫。在心裡跟自己打勾勾,我用盡全力寫了這本小說,預估書評兩篇,大概能賣出三百本,其中兩百本訂購者是姊姊們。姊姊們真倒楣,怎麼會有一個寫文學小說的么弟,是gay已經很棘手了,還寫一堆難看的書。想到姊姊們,我笑了。她們曾經對我抱怨:「陳思宏,拜託你寫我們能看懂的書好不好啦?」姊姊是最真誠的閱讀者,阻斷我的妄念。不焦土了,想到要回台灣,吃姊姊做的菜,聽姊姊們鬥嘴,一路跳舞到機場。


《鬼地方》後來的成績,獎項,反應,多語外譯,劇團改編,步步驚喜。回到2019年12月,當時幾場新書發表會,都有淚眼讀者表達激動,這對我來說是嶄新體驗,似乎,從我個人身體出發的小說,觸動到了其他身體。我以為寫永靖,不僅永靖人沒興趣,沒聽過永靖的人當然更不會展讀。一場活動結束,去捷運的路上遇到剛剛參加活動的大男生,看到我就哭了,我心想,媽啊,難道我本人長得這麼像鬼啊,拜託不要這樣。他哽咽說不出話,說回家會在臉書上私訊給我。深夜我收到私訊,他一直想結束自己生命,但讀完《鬼地方》,身體裡長出了什麼莫名的陌生的勇氣,可以活下去了。換我大哭。謝謝你,謝謝你的勇氣。這件事後來一路延伸,我在越南河內講這本書,也是年輕男生,簽書時在我耳邊用英文輕聲說,謝謝你寫了這本書,我一直覺得我不該活下去,但讀完這本書,我覺得可以活下去。寫這篇稿子的前幾天,南韓讀者來訊,一樣的閱讀勇氣,說要去訂機票,想去台灣看看,問我,台灣的男生,都長得像許光漢嗎?


社群網路提供了讀者與作者直接溝通的管道,我能快速接收讀者的各式回應,其中當然有憤怒與攻擊。社群網路真的是當下所有人的生命課題,作家為了推廣書寫,很難不涉入。跌撞幾次,我對社群存在有自我規範。不:不吵架,不爭流量,不刻意加入當下火熱話題,不業配,不作假。要:樂見他人成功,推廣閱讀,分享經驗,追求深刻的互動討論。社群打滾多年,總有一些累積,一定會有商業提案,謾罵,鄙視,不必要的過度追捧,我都過濾迴避拒絕。我明白,我還是要回到書桌,坐下來,肩膀爛掉,手肘廢掉,無止盡試煉,繼續寫作。我感激任何重視與輕視。


寫文學,需要一點點自負。不要太多,那是自縛。對自己的文學品味有信心,堅信故事的魔力,詩的質地,抒情的力道,衝撞禁忌,鼓吹自由。閱讀當然式微,但或許,書寫者要先有信念,不求暢銷,但求紀律,用盡一切力氣,力保真心。人說視覺宰制,閱讀即將與書店一起消失。沒錯。但,我堅信文字的無疆界。一本厚厚的小說,沒有任何一張圖片,只靠閱讀,卻能聞到味道,聽到音樂,看到彩虹,淚眼湧泉,這是想像力的凶猛。都說AI是未來,一個靠AI幾秒就完成《傲慢與偏見》的人,與一個花了好幾天才讀完一整本《傲慢與偏見》的人,空心與實心,快速與緩慢,未來與過時。過時真的很糟嗎?寫作,或許就是過時。我情願過時,我擁抱過時,慢下來,被科技拋棄了,那就去散步,讀厚重的小說,去電影院,去圖書館,去海裡湖裡,聽朋友家人說話,認真聽一整張專輯,抄寫心愛的小說,在博物館裡花一整天看那幅最愛的畫,跟面前的義大利麵戀愛,去跟真人談戀愛,親吻,握手,坦承自己的脆弱,失戀,哭泣,大笑。孤單,你我都躲不過。作家寫下孤單,文字連結人類的情感。閱讀,讓我們更寬大,收納不同。


過時其實很好玩。我去各國參加文學節,作家在台上說書,台下沒有人拿出手機,聚焦書本這個過時的載體。我這個來自永靖的農家子弟,能有機會去那麼多地方,遇到好多我崇拜的作家,因為我寫小說。太好玩了。同時,提醒我要更勤奮。所有國際知名的作家,已經得了布克獎了,全球大暢銷了,列入文學正典行列了,都還在努力,不鬆懈。


繼續寫。有時跳舞。不怕焦土。


■陳思宏,獲第五屆(2009)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第八屆(2012)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第十屆(2014)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首獎。1976年生,台大戲劇研究所畢業。現旅居德國。著有長篇小說《第六十七隻穿山甲》、短篇小說集《去過敏的三種方法》、散文集《第九個身體》等多部。長篇《鬼地方》獲金鼎獎、金典獎大獎。


photo:唐壽南。www.facebook.com/TANGSHOUN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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