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13日 星期一

黃春明。羅漪文 (何定照)

【春明的文】


這是我的父親黃長清和我的母親邱金枝的合照,推算拍攝時間應該是在我出生的隔年(1936年,昭和11年),父母親在三葉照相館拍了這幀照片。



過去四季的各類蔬果,以及海產的魚蝦貝類,分別在菜市場出現的時候,人們就知道當下的季節和月分。比如說,當人們看到鳳梨和龍眼的盛產時,他們都知道,時值農曆的七月鬼節。七月普渡的供桌上,除了三牲酒禮,還有糕餅鮮花青果;其中一定有鳳梨(旺萊)和龍眼,並且數量很多,因為供品裡面鳳梨和龍眼算是最便宜的了。在閩南的諺語裡面,有這樣的一句:「旺萊龍眼,排排一桌頂。」將鳳梨和龍眼堆排在桌上,那一定是在拜七月好兄弟才如此,平時不可能買很多水果排放在桌上。


我們的記憶,都寄放在許多的人、事、物上,並且每個人寄放記憶的人、事、物,各自不同。我個人對龍眼就有兩件深刻的記憶。


七歲那一年,隨阿公到了他的友人家,他們一見面,熱絡地把小孩子忘在一邊,當我表示無聊吵著要回家時,那位叫叔公的,他抱著歉意說:「啊!我忘了,我帶你到後院,後院的龍眼生得纍纍纍。」他問我會不會爬樹,阿公在旁說:「這孩子像猴子一樣,他常常在帝爺廟前的大榕樹,爬起爬落像搬馬戲。」他們把我留在樹上,又到屋裡喝茶聊天,我看到樹上纍纍的龍眼,高興得不得了,一上樹,馬上就摘一把龍眼吃。當然,這一把吃完還可以再摘。


他們老朋友談話聊天聊到差不多了,阿公他們到後院來帶我回家。他們驚訝地看到我抱著龍眼的樹幹在哭。他們不約而同的問我:「你為什麼哭?」我望著仍然結實纍纍的龍眼樹,哭著說:


「龍眼那麼多,我吃不完……」


我的話不但讓兩個老人笑歪了腰,後來我長大了,想到了總是不忘記再嘲笑我一番。


還有一件有關龍眼的記憶。


那是小學四年級了,有一位代課的女老師,要我們畫圖,畫「我的母親」。當每一位同學都埋頭畫他們的媽媽時,我還愣在那裡不知怎麼好。老師責問我為什麼還不畫,我很小聲的說:「我母親死了。」老師突然客氣起來,她很同情我的問:「你媽媽什麼時候死的?」我只知道一年級的時候,不知是哪一天。我更小聲的說:「我忘記了,我不知道。」「不知道?」她小聲而急切的問我。這下我真的愣住了。老師再問我一次,我還是答不上來。她急了:「什麼?媽媽哪一天死都不知道,你已經四年級了呢!」同學們的注意力都被老師的話吸過來了。老師看到同學都在看我們時,老師就叫我站起來。她大聲的說:「各位同學,黃××說不知媽媽是哪一天死的!」許多同學不知道是討好老師呢?或是怎麼的,他們竟然哄堂笑起來。「有這樣的孩子?媽媽哪一天死的都不知道。你的生日知道不知道?」我想我不能再沉默了,「我知道。」老師用很奇怪的聲音吊了一下嗓子說:「嘿──有這樣的學生?媽媽哪一天死了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的生日。」同學笑得更厲害,我羞死了,我想我真不應該,我想我犯了大錯了,有多大,我不知道,我難堪之餘急出答案了來。我說:「老師,我知道了。」


「哪一天?」


「龍眼很多的那一天。」


老師驚叫:「什麼龍眼很多那一天?」


同學們的笑聲,差些把教室的屋頂掀了。


那一節課老師就讓我直站在那裡沒理我,我想起媽媽死的那一天的經過,它歷歷如畫的畫面,就像電影一樣,在腦子裡重翻一遍。


媽媽彌留那一天,家裡來了很多人,平時都很少見過他們,據說都是我們的親戚。阿嬤裡裡外外忙著,中午已過多時,我和弟弟因為還沒吃,所以向阿嬤叫肚子餓。阿嬤嚴厲的罵我說:「你瞎了,你母親快死了,你還叫肚子餓。」我們小孩當然不知道母親快死了就不能叫肚子餓,不過看阿嬤那麼生氣,我們只好不再叫餓。我和弟弟各拿一個空罐準備到外頭去撿龍眼核玩。我們外頭被衛生單位潑撒了濃濃的消毒藥水,還圍了一圈草繩,因為媽媽感染了霍亂。我們撩開草繩就鑽出外頭了。我們沿路撿路人吃龍眼隨地吐出來的龍眼核,撿到帝爺廟的榕樹下,有一群老人圍在那裡聊天,其中有人在吃龍眼。我和弟弟就跟人擠在一起,為的是等吃龍眼的人吐出龍眼核。就這樣過了一陣子,阿公急急忙忙走過來了。這裡的老人都認識阿公,也知道他的媳婦病危,有人問他說:「允成,你媳婦現在怎麼樣了?」他沒有直接回答老朋友的問話,他只對我們兩小孩說:「你母親都快死了,你們跑來這裡幹什麼!」說完拉著弟弟就走,我隨後頭,只知道媽媽快死了,但是一點也不懂得難過。


當阿公帶我們回到家門口時,暗暗的屋裡看不到人影,但異口同聲的一句話,從裡頭轟出來,他們說:「啊!回來了!」


進到裡面,弟弟被推到母親的身邊,媽媽有氣無力的交代他要乖,要聽話。弟弟被拉開之後輪到我靠媽媽的時候,我還沒等媽媽開口,我就把撿了半罐的龍眼核亮給媽媽看,我說:「媽媽你看,我撿了這麼多的龍眼核哪。」我的話一說完,圍在旁邊的大人,特別是女人,他們都哭起來了,我也被感染,也被嚇了,沒一下子,媽媽就死了。哪知道「媽媽你看,我撿了這麼多的龍眼核哪」這一句話竟然是我和母親話別的話。


長大之後,看到龍眼開花的時候,我就想,快到了;當有人挑龍眼出來賣,有人吃著龍眼吐龍眼核的時候,我就告訴我自己說:


「媽媽就是這一天死的。」



。。。。


訪問羅漪文,真是打開我沒想過的看台灣的角度。


比如,


剛進清大時,羅漪文自忖身為家中正式進到台灣較「主流社會」的第一人,大開眼界:原來其他同學的家庭是這樣;原來要如此讀書才會拿書卷獎;原來同學早規畫好教育學程、考GRE、考公務員等人生方向。「主流社會」中同學經長輩指引或自然建構的「常識」,對羅漪文都是全新,「我發現台灣的教育系統也是家境篩選過程,你越往上讀,同學的家境越好」。


但羅漪文不是他們。爸媽不會開車來幫她搬行李;不會送她高檔電腦;不會在暑假帶她出國遊玩。她爸媽做的是,在她大學畢業後擔任國科會計畫助理拿到2萬8000元月薪時,震驚這與自己長年苦勞的1萬7死月薪相比,「原來大學畢業真的有差,可以這麼高!」


種種反應在「一般台灣人」看來可能也很驚訝,那巨大的差異,來自漪文是在90年代初隨父母舉家來台的越僑,且是歷經越戰後貧窮的那群。其中關於教育的部分,頂大出身高社經地位者比率較高當然並非新聞,但當我聽到,原來要怎麼讀書考試、怎樣規畫未來乃至如何人際互動的整套價值選擇系統,對她來說都如外星球般需要重新學習,想像那種需要睜大眼不停觀察摸索的狀況,很是不捨。


而這漫長的學習,如她所說,要到30年後的如今,才能覺得比較從容。


還很難得的是,以漪文一路走來如此辛苦的處境,他人很容易被標籤為是因為移民乃至貧窮,但在漪文細膩而真誠的分析中,這主要還因為父母的性格。如她所說,她和妹妹從很小時,就必須反過來變成小大人,撫慰父母在現實中遭遇挫折的失落。像這樣:


一般會認為父母是讓孩子穩定的力量,孩子在學校發生什麼事、有什麼委屈,都可找父母講;她與妹妹則是反過來,常聽父母抱怨在工廠如何被欺負、扣薪,猜測對方「是不是看不起我們越南來的」。然後姊妹倆就要忙著疏通安撫,外加擔任父母吵架的協調人。


聽漪文講述和妹妹成長的歷程,總覺得有種既視感,後來想到是漪文翻譯的「越南現代小說選」(春山出版)中作家阮玉四〈無盡的稻田〉中相依為命的姊弟。小說寫得很好,或許因為特殊地理背景,在寫實中帶股魔幻感,還有些心理小說味道;結局很悲慘,我慶幸漪文和妹妹是一直往前進...


在漪文講述家族歷程中,以及在越南看到的喝她剩湯的更貧窮的人,還有她對這一切的敏於覺察與體會,我忽然強烈感受,這就像越南一行禪師那首著名的詩「請以真名呼喚我」:「我是烏幹達的孩子,骨瘦如柴,腿細如竿/也是製造炸彈提供給亞非各民族的人/我是因被強暴受辱而躍入深海的十二歲小女孩/也是帶著不懂得覺察和感受的心出生的海盜」。會在哪個社會位置,往往只是因緣巧合,只要一瞬差錯,我們都可能是那些受苦的人,那些苦於戰爭、搶喝剩湯、苦於如何融入新社會的人。


如此,就應更多些同理與悲憫,就像漪文做的,在為越南移工擔任司法通譯時,同理他們的處境,「我毫不費力就完全理解他們心態」,給他們支援。但在這同時,如漪文講自己背景時再三強調的,移工也有很多來自性格等不同差異,這種因為理解而不過度濫情的態度,我想是更深的尊重。


在訪問時,聽漪文談起家族一再遷徙,卻總又遇上戰爭與紛亂,我不禁想起之前訪王文興老師談及家族說的,「他們都選到錯的那邊」。衷心祝福漪文且我也這麼相信,現在的時代是屬於她的,會為她開啟寬廣的大門,且如她所說,需要她(們)帶入新的觀點。


除了漪文的得獎著作「我當司法通譯的日子」(寶瓶文化),我也很推薦漪文翻譯的「越南現代小說選」。在讀這些小說時,由於也在準備黃春明和陳若曦老師的訪問,重讀他們作品,雖會覺得兩者對貧窮乃至底層階級等的描寫有其相似,但又可見社會特質等差異,非常有趣。除了前面提及的「無盡的稻田」,我也很喜歡南高的「志飄」,後者雖被稱為常被與魯迅「阿Q正傳」比較,但我覺得這篇更從男主角成長歷程談他為何變成如此,讓人多了些憐憫。順帶一提,作者因參與救國運動,後來早早遭殺害。


在訪漪文後,我告訴她很感謝她為我打開的新世界,期待有更多人聽到這些聲音,台灣必然因此又不同。另外,訪談時不時提到早就認識的張正、陳允萍,也很謝謝你們的慧眼先驅與對漪文的協助呀~


https://vip.udn.com/vip/story/121942/8066262

人生逆轉學/越僑家族歷經戰爭移民之苦 羅漪文一念善心找到在台安身立命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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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新專欄「昨日之書」首發訪黃春明,把黃老師的書又找出來重讀。黃老師創作量極大,因此前後準備時間花了不少,就不在話下。


然後,訪問時,長年晚睡(晚上不睡)的黃老師告訴我,他昨天半夜讀的是誰誰誰研究他的論文...


這樣一位即使已近九旬,仍然勤勉奮進的作家,也難怪一開口就金句連連,質樸的話語背後有著完整的歷史觀、社會觀、世界觀結構。許多人(某一世代)一定難忘他曾收入國文課本的「魚」,為其中孫子丟了魚而哭泣的情節低迴,但我真要到這次訪問黃春明,才知道他從不只是單純寫下所遇所想的故事而已,就像他談到首篇小說「清道伕的孩子」:「我是在批判!」


但黃春明引人共鳴故事下想說的話,從來不是刻意想完成某個社會目的,就像也從來不是為了得獎:「我們沒有那個想法,就是要把東西寫出來,寫到沒有工作、寫到沒睡覺也不管。如果已經有目的,那個東西很奇怪,整篇故事看起來一樣,但是那個感覺上就不同。」


老作家認為有目的、「感覺上就不同」的其他作品是哪些,這裡就略去一百字;老作家更氣的是那些「理論派」,以高社經地位的學院刻板想像認為他寫的窮人樣貌不符現實。訪問時,他故意捲舌,裝做費力地學「普羅大眾」拉丁文發音proletarius,「窮苦人家不知自己被社會學者定義為『普羅大眾』」;看他那樣幽默奚落早年那些從沒經歷過貧窮人家生活又要下指導棋的知識分子,我真是現場笑翻。至於理論派又是哪些,這裡略去一千字。


說實在,看著黃春明奮力在空中畫起美國如何防堵中俄的「第一島鏈」地圖,指著他心愛的那個台灣點:「美國絕對不是因為把台灣當朋友才保護,是因為台灣的軍事地位很重要」,實在很佩服。佩服他始終如一,在人生任何階段都忠於自己,即使再怎麼可能政治不正確,都本於真心。是這樣對人對土地的真心關懷,讓他偉大。


又及,訪問後兩天,黃老師就因身體不適住進病房,讓我很擔憂。幸好現在老師已經平安,由師母細心照顧,衷心希望老師健健康康,繼續他的下部作品。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8/8058619

九旬頑童黃春明:創作不能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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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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