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與楊南郡老師合作《探險台灣》(遠流),那年底獲得《聯合報》「讀書人」年度十大好書,老師非常高興,西裝畢挺親自領獎,這種打扮,於他真是少見。
從鳥居龍藏開始,伊能嘉矩、森丑之助、鹿野忠雄、移川子之藏、馬淵東一、國分直一……這些早被埋入歷史層積之中的日治台灣學術探險家,經由楊老師的挖掘、註解,一個又一個生龍活虎般地現身世人眼前。
「關於這塊島嶼的探勘,原來日本人早做了那麼多啊!」許多人透過楊老師的註解,讀到這些書,當不免如此慨嘆。
「註解」一如「翻譯」,總被世人所誤解,歸為「雕蟲小技,壯夫所不為也」。學術圈內,更不將之列為「業績」,遂使台灣學術翻譯裹足不前,始終無法提昇。楊老師「不以善小而不為」,發心或僅因他長年在山野裡跋涉,高山峻嶺,如履平地,與原住民親如弟兄一般,加上本身外文能力,遂更能理解這一班日本學者的心情,因此發願將之一一譯註出版。今日回過頭看,這一發心動念成就了「台灣學」極重要的積累。「道假眾緣,復需時熟」,若沒碰到楊老師這一能人知音,這些日本人所留下的文獻,怕也只是斷爛朝報一堆而已。
——要說幸,作者有幸,讀者大幸!楊老師向來不把「愛台灣」掛在嘴邊,有時甚至還罵罵台灣漢人,可真正愛台灣,用腳用手、用一生回報這塊島嶼的,捨他其誰!?
楊老師的翻譯就不說了。他的註解,往往比原文還詳細,有時一個註解便相當於一篇小考證文章,所花費的心血,識者自知,與他合作的編輯如我輩,更知!這種註解,絕非僅為作者代言下註腳而已,而是穿越時空限制,仿如與作者晤面商榷,甚至勘誤指正的對話。以鳥居龍藏幾度來台探險的踏查地圖為例,從底圖、路線、一直到標記,都是他參考了不同時代的日治測繪圖,加上自己實地踏勘經驗,一筆一劃,慢慢勾稽而成。手繪稿之後,美編以電腦完成初稿,再校再修,總要來回好幾次,方才定稿。要說龜毛,他確是我編輯生涯所僅見的一位。所謂「國寶級」,其意在此。楊老師走了,廣陵散絕,此後大約難有人可以如此解讀日治文獻了。
與他合作的最後一本書,森丑之助《蕃人行腳》,是他的愛書,所以稱「愛」,原因有二,一是日治諸學術探險家之中,最後宛如人間蒸發般,下落不明的森丑之助與鹿野忠雄,最為內心實蘊藏諸多浪漫情愫的楊老師所欣賞,這是無解的情感緣份;二則蒐羅譯註森丑之助文獻過程裡,楊老師同時推敲解答了長年以來始終成謎的森丑之助死因,震驚日本人類學界,還特別邀請他到日本演講報告,楊老師一直以此自豪,講到此事時笑呵呵的表情,至今如在眼前。
幾張照片,一篇舊文,往事歷歷,謹以此送別我所敬愛的楊南郡老師,謝謝你給了我們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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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生者疾其書沒世而名不稱焉——《生蕃行腳》
世界上有很多名詞,都是中聽不中用的。乍聽之下,予人無限的浪漫想像,實際卻是飽含艱難,備嘗辛酸,一點都不好玩。這些名詞,像是「流浪」、「革命」甚至「旅行」(曠達如吳魯芹先生者,生前還半開玩笑地大力鼓吹「旅行只宜提倡說」,認為多半吃力不討好,所得有限)。當然,每個人少年時期都曾做過的「探險」之夢,同樣宜乎列名其中。
「流浪」、「革命」、「旅行」、「探險」所以讓人蠢蠢欲動,說來與人類好奇天性、人性難以抗拒未知的誘惑有關。其情形大約略如站在高樓頂層或懸崖邊緣,往往便會有股縱身下跳、一探究竟的衝動油然而生,到頭來卻多半天理壓過人欲,想得多,做得少一樣。此所以真正輕身一劍知,慨然闖禁地的「流浪漢」、「革命人」、「旅行者」、「探險家」所以讓人欽佩之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畢竟不是人人做得到的呀。
台灣初見於世界史,可上溯到16世紀葡萄牙人的那一句「Ilha Formosa」,此後200年間,各色人等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有「點」的探索,而無「面」的調查。真正有意義的「學術探險」,恐怕要到1895年以後的日治時代了。
當時的日本,凜於明治維新以來的時代之風,許多颯爽邁跡的年輕男兒以冒險犯難、拓殖帝國為己任,紛紛投身新領的台灣,從事各種學術調查活動。事實上,摒除所謂「帝國主義宰制陰謀」不論,這一調查時代的種種成就累積,可說是台灣由蠻荒踏入文明,走向現代化的一大基礎工程。這些離鄉背井,深入不毛之地的人士當中,最出名的當屬鳥居龍藏、伊能嘉矩、森丑之助這所謂的「調查三傑」,然而,論生平的曲折傳奇、論身後的蕭條寂寞,則又不能不首推森丑之助其人了。
森丑之助是京都人,自幼體弱多病,天生一足微跛,醫生判斷活不過20歲。誰知在1895年18歲時,這位身高僅161公分,胸圍29吋的慘綠少年,居然單槍匹馬,自願隨軍到台灣當通譯。船抵基隆時,他身懷1500圓的鉅款(當時每月軍餉15圓),短短一個月內揮霍殆盡,最後淪落到公共澡堂替人擦背賺小費,暫渡難關。這種蠻不在乎、能伸能屈的豪爽個性,日後讓他出入台灣山地甘之如飴,很容易便博得原住民的友誼。據說只要他一踏入某一部落的勢力範圍,「好朋友Mori來了!好朋友Mori來了!」的消息便不脛而走,鄰近的部落甚至派人翻山越嶺以求相見一面。
森丑之助後來任職總督府博物館(即今台灣博物館),縱橫台灣山林30年,成了博物館又愛又恨的頭疼人物。原因是森丑之助視館規如無物,出差上山,往往成年累月毫無音訊,生死不明;然而,每逢內地有學者前來田野調查、研究,負有協助之責的博物館,卻又不能不唯此王牌人選馬首是瞻。大抵而言,直到1926年森丑之助投海身亡為止,來台調查的學者,少有不依賴森氏嚮導以行的。論其調查成就,澤及歷史學、人類學、植物學、民俗學、考古學……,實難條舉縷敘。實際的探險行動,光是在明治、大正年代,曾經「16次橫越中央山脈」這一點,就讓人瞠目結舌了——與他結伴同行的著名人類學者鳥居龍藏因此由衷盛讚他是「台灣蕃界調查第一人」。
森丑之助天生心地善良、氣質憂鬱。表現於外的,一來是他對原住民的信任與認同,譬如30多年的探險生涯裡,他從來不要求軍警保護,甚至不願攜帶槍械入山,表面的說法是「帶武器到山地行動,好比是讓猴子扛著步槍與人類對抗一樣,一點用處也沒有!」實際上的理由,卻是他打從心底認定台灣原住民「是純真溫良的民族」,「嘲笑蕃人的愚昧,而不了解他們的智慧。對於這些人,我反而憐憫他們的愚昧」;再者,就是他老愛反省深思,常有懺悔自責的情意流露︰
談到在台灣的行為,我感覺罪障深重。例如,僱用戎克船航行時,同行的船伕因為天氣不佳而慘遭溺斃;在中央山脈高山地帶調查旅行時,同行的漢人苦力與蕃人,曾有多人在渡溪時被急流沖走而淹死;同樣在調查旅行中,同行的通事、友人、苦力及蕃人,接連發生被土匪及蕃人殺害的事故。所以,我可以說是「未死而具備被打入地獄的資格」。
這樣愛人如己的鑽牛角尖個性,後來也成了他一生悲劇的根源。
森丑之助的生涯傳奇,不但在生前,也在身後。1926年7月4日,森丑之助從行駛台日之間的「笠戶丸」上離奇失蹤了。沒有遺書、沒有目擊者,只留下鞋子、毛巾、手錶跟雨傘。官方最後斷定他是投海自殺了。但誰都不能了解他真正的自殺原因。蜚長流短,議論紛紛的結果,讓家族受到許多不堪的打擊,日後甚至不太願意提到他。森氏身後蕭條,留下一妻一女,由於生活困苦,只得變賣他所多年拍攝的田野照片、文稿、蒐集品維生,最後竟只剩下一張正面半身照與公祭現場照片得以傳世。說來還真是令人唏噓。
這樣的花果飄零,半個多世紀無人聞問,森丑之助的探險生涯似乎就要消逝在時間的長河之中了。直到2000年,隔代隔海的台灣知音楊南郡先生夤緣得知其人其事,才從斷爛朝報,罕有人知的舊雜誌、舊報紙中整輯爬梳出森氏的散篇論文,加以註釋、圖解,寫成了《生蕃行腳——森丑之助的台灣探險》一書。書前導讀文章〈學術探險家森丑之助〉,更多方證實了森丑之助投海自盡的最主要原因乃是因為「蕃人樂園」(原住民保護區)的構想未被採納,受到各方的冷嘲熱諷,以致自慚無顏面對答應合作的布農族施武郡群原住民友人所致,而非前此人們所議論的原稿遭燬、工作不順乃至男女緋聞。此文一出,立刻震驚日本人類學界,紛紛轉載報導且重新評估森丑之助的地位與貢獻。在台灣,中研院院士宋文薰先生感動之餘,也稱這一本書,「不僅是台日兩地最完整的森氏記錄,保證也是全世界最完整的森氏研究。」說來諷刺的是,這樣一本難得引起國際矚目的本土好書,那一年底,所得到的肯定,竟然是《明日報十大翻譯好書》!
1895年9月的基隆,身材矮小,穿著寬大不合身軍服的森丑之助,當他站在軍艦甲板迎著強勁的東北季風,第一眼看到他幼年聽聞「有鬼魅一般可怕的生蕃居住的熱帶島國」時,他所懷抱的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他也有著宛如站在懸崖邊緣,縱身下跳、一探究竟的衝動嗎?這樣的衝動與30年後驅策他不得不翻越纜繩,真正跳海求死的衝動,又有著什麼樣的不同呢?白雲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只怕誰也難說得清楚吧。君子疾其人沒世而名不稱焉,此所以楊南郡先生不惜70高齡,還要奮筆疾書為森氏翻案求一公道者;後生者疾其書沒世而名不稱焉,則蠹魚頭所以鄭重推薦《生蕃行腳——森丑之助的台灣探險》一書也!(01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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