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30日 星期日

林克孝(1960-2011)孫大川等人的遙祭。,林文仁



台灣日光燈股份有限公司:林文仁打造「旭光」的黃金時代的故事
台灣日光燈前董事長的故事:林文仁打造「旭光」的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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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期
2010年8月19日
作者: 
鄭少凡
台灣日光燈前董事長的故事:林文仁打造「旭光」的黃金時代
待人誠懇的林文仁希望員工下了班:「叫我老林也好,目鏡仔也沒關係。」
攝影: 
李唐峰
一般人初見台新金控總經理林克孝,光看外表就會浮現出「文武全才」四個字。英挺的身材和文質彬彬的氣質,其實看起來比較像大學教授而非金融大亨。
知道林克孝的登山和寫作嗜好後,稍深入挖掘,馬上就可發現,原來林克孝這樣的根基,就是「老爸」的翻版嘛!
文武全才的老爸
林克孝的父親、前台灣日光燈董事長林文仁現年78歲,身形雖不高卻顯精壯,乍看之下宛若五十幾歲。說話輕聲細語、溫文儒雅,濃厚的書卷氣讓他顯得無比慈祥。而林文仁的最大嗜好,就是閱讀和登山。
1932年出生的林文仁,中學前接受的是日本教育,小學時所有當代的日本文學名著、世界文學全集日譯本都已閱讀完畢。到中學時,林文仁在那個物資貧乏的年代,就擁有藏書三百多本,並將之一一編號,可見他對這些書籍多麼珍愛。
「看書是最大的享受!很多人都逃不出這個誘惑。」林文仁開心地說道,現在他個人的藏書大概有兩、三千本,年紀雖大仍不斷閱讀。近來的重點為英文、日文書籍,還加入英國的閱讀俱樂部,定期飽覽群書。
對於閱讀和文字的愛好,使他當年剛進台灣日光燈公司第二年時,雖然還是一名小技術員,就和另一名同事興辦公司刊物《旭光》,由自己主筆日光燈的照明技術文章,同時蒐集經營管理、員工園地三個層面的內容,以雙月刊形式發行。
由於當時鮮少有關於管理和照明知識的刊物,所以清華大學、國家圖書館也都訂閱。林明仁的照明專欄還集結成冊,後來成為明新工專的教科書。
林文仁的另一項愛好就是「登山」。自從大學同學帶他爬陽明山後,他就迷上了登山,除了帶全家參加中華登山健身協會,也鼓勵公司員工一起參加登山活 動,還在台灣日光燈新竹廠創建登山社。即便後來位居董事長高位,林文仁還是會跟員工一起參加五、六天的登山行程,與大家打成一片。
登山活動對自己作為公司負責人的角色有何影響?林文仁不疾不徐卻字字有力地說道:「登山其實有時很苦,但可鍛鍊意志力和判斷力。在經營企業時,時常 會遇到困難,你沒有堅強的意志不行。而且,你看,我現在身體仍然很健康,感覺身體沒有甚麼障礙。」說到這裡,林文仁笑得天真燦爛,像個活潑的小孩。
遙想當年,林文仁是如何肩負起打造出老牌字號「旭光日光燈」的台灣日光燈公司呢?

父親力攬留學夢碎
原來,台大電機系畢業的林文仁,也像其他台大的精英學子一樣,畢業後的願望是出國留學。然而,當年台大電機系39位畢業生中只有6位留在台灣,林文仁就是其中之一。這是因為林文仁的父親與朋友共同創建台灣日光燈公司,草創初期人才難尋,父親希望他到台光貢獻專才。


民國四十三年時,台大電機系畢業生在台灣何等搶手!林文仁剛畢業就有7個工作在等著他,包括薪資優渥的電信局、台電等。台大電機系還特地寫信給林文仁的父親,祭出栽培林文仁出國留學的條件,希望他能留在台大。
但父親不為所動。林文仁於是來到台光這個前景未卜的新公司上班,沒想到一生卻受用不盡!
不像其他國外發展的同學,因受限於國情,晉升發展可能有限。從技術員做起,一路晉升到工程師、課長、廠長,到後來的總經理、董事長,林文仁在台光「可以盡情發揮所長」!

推動「日新小組」創新技術
台光在林文仁的帶領下,曾獲得品質績優工廠、品質管制部長獎、CED標誌認證、全國品質團體獎、經濟部部長品質管制獎、優良電器金品獎等諸多殊榮。
當時的台光,不止名聲叱吒工業界,在品管圈內也是佼佼者。因為林文仁與日本東芝技術合作,引入當時新穎的品管方式,叫「日新小組」。所謂「日新小 組」就是工廠基層單位幾個人組成小組,由小組成員自行改進工作流程,而不是由管理階層介入,因為最基層的員工才瞭解親身進行的工作程序和優缺點,由此增加 良品率。
林文仁解釋「日新小組」的基本概念就是藉全體員工的力量,一起把品質顧好,而不是靠管理者的力量!不良率減少,成本就會降低,建立良好信譽。
一位當時在旭光新竹廠的生產線班長說:「我認為推行效益非常大,在生產線或是公司行銷都有很大的效果!」
由於成效良好,旭光每年還會招開「日新小組」的發表會,讓其他廠商學習。包括聲寶、大同、太平洋電器都曾派人去觀摩,成功經驗走紅台灣。林文仁因此還獲邀擔任中華民國品質學會理監事。
不僅運用管理技術增加良品率,林文仁對於生產硬體技術的投資更是不遺餘力,他信心滿滿:「在工廠裡找不到兩個一樣的設備,每一次要增加新設備我們都會改善!」
林文仁回憶剛開始,每件製燈設備就得40個人操作,12秒才能生產一支燈管。到他退休的時候,只需6個
後來日光燈第二大廠中國電器公司也跟日本CKD引進這種一秒生產一支燈管的設備,僱用一位CKD的退休總經理小島先生當顧問。小島和林文仁是好友, 林文仁退休後,小島常與他敘舊,一天,小島感嘆道:「為何中國電器和旭光的技術差這麼多?同樣是一秒生產一支的設備,旭光的良品率在98%,而中國電器才 80%多!」林文仁管理的功力由此可見一斑。

誠以待人工會力挺老闆
除了成功的管理方式和先進的生產技術外,林文仁另一個成功的關鍵,在於誠懇對待員工,讓員工心悅誠服、向心力超強,使工廠一片欣欣向榮。一位在新竹廠工作的老員工說:「他把員工當作最大的資產。」
林文仁認為不管董事長也好、總經理也好,都只是職位的分配,並不代表自己高人一等,大家能相聚就是緣分。所以林文仁要求員工,下班後絕對不能以頭銜 稱呼自己。林文仁的眼神變得更加柔和:「叫我老林也好,目鏡仔也沒關係。所以很多人都叫我林大哥,現在老同事打電話給我也是叫『林大哥』,沒有人叫我董事 長啦,呵呵!」率真誠懇的態度使所有員工宛如一家人,整個公司的凝聚力自然百分百。
林文仁給獎金也很「阿莎力」,全年度獲利的三分之一,一律作為員工紅利,工會從不用討價還價。一位旭光資深員工馮先生說,過年過節常領到獎金,時常領獎金領得莫名其妙,「一點都不誇張!」
馮先生還透露,一次生產線的工人手臂被機器壓傷,林文仁二話不說,讓員工安心養傷,薪水照發,不用擔心醫療費用的開支。員工感激不盡。馮先生說:「林文仁把員工當家人一樣照顧。」
誠懇待人又照顧員工福利的作風,讓工會對林文仁無話可說,只要林文仁決定甚麼,工會就會力挺到底。旭光工會常務理事張錫濱回憶道:「公司有要求的時候,工會就全力帶領工人替公司賺取最大的利潤,因為主事者有把員工當作自己的財產。」
台灣尚未解嚴時,政府對社會的監控仍嚴密。警總當時在公司行號內部都設有安全室,觀察公司內部動向。當時旭光的安全室主任偷偷地跟林文仁說:「奇怪,別的工廠我都會聽到很多抱怨的聲音,可是在你這裡卻沒有,反而聽到的是讚美。」由此可見林文仁不只是帶人,更是帶心。
台光走下坡殷鑑可戒
1993年,林文仁退休後,「市場派」趁虛而入,17年間換了16位董事長,並於2007年終止上市,今年初撤銷公開發行。資深竹東廠員工馮先生嘆道:「真是此一時非彼一時……」
人操作設備,一秒就能生產一支燈管。
從12秒一支、6秒一支、3秒一支、2.5秒一支,每回提高效率都是一次困難的挑戰。最後林文仁與日本CKD公司的設計總管合作,共同研發一秒生產一支燈管的設備。當試驗成功時,設計總管擁抱林文仁喜極而泣:「謝謝,我們成功了!」
林文仁追求完美與不服輸的幹勁,讓他以高標準要求台光的生產技術:「美國奇異公司0.8秒就可以生產一支燈管!當旭光良品率是92%時,日本東芝就達到97%,他們可以,我們也可以呀!沒有理由就此滿足,所以後來我們良品率都在98%。」


市場派當道後,旭光最大股東東芝、飛利浦紛紛撤資。在東芝的力勸下,林文仁也把持有的台光股票拋售一空。今年4月,老字號商標「旭光日光燈」因台灣 日光燈公司債務問題遭台北地方法院拍賣,結果被上櫃公司「業強科技」以7,500萬元標下。從此,陪伴台灣民眾56年的「旭光日光燈」正式易主,「旭光」 將不再是日光燈的代名詞,據傳將發展成為LED品牌。
老董事長林文仁的心情可想而知。看著自己畢生的心血付諸流水,林文仁略顯激動,眼角泛著淚光說道:「很心酸啊!這種感覺真不知道要怎麼形容。所以主事者心不正就不行!」
眼觀台灣日光燈的起伏,「主事者心不正就不行」這句話,值得經營者引以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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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克襄分享了孫大川貼文
■■大家還在懷念他
五年前的昨天,
林克孝辭世,
孫大川繼續po此文懷念。
容我也重刊這篇自己的追悼之文:
●林克孝的找路 (原文發表於2011.8)
林克孝的不幸意外,無法簡單地只視為一位名人的不測。更難以看成只是一個喜愛登山的金融高階主管,因為不慎失足,罹難山區。
有三個重要的意義,隨著他的離去,或許值得大家省思。一,在高度競爭激烈的金融界裡,很少有這樣單純質樸的人物。二、弱勢的南澳泰雅族,失去了重要的外界依靠。三,充分地展現了一個探險人物,追尋生命價值的意義。
台灣工商企業和財團投身公益的並不少,對偏遠弱勢族群的照顧,也常持續不斷。但多半是物質的注入,較少投入自己的休閒生活。他是一個特例,不僅將個己的精力全部放進去,甚至帶著妻小,在例假日時,融進這個被登山界稱為失落一角的地方,學習跟當地人一起生活。
他對南澳的熱愛和回饋,雖起因於一首登山人耳熟能詳的「莎韻之歌」,但遠因來自於廿多年前,在司馬庫斯遇險,被老獵人獲救後,懷著感恩圖報的心,想要幫助這個像異域的家園。經過長期的來去南澳山區,看到當地生活的寥落,他一直思考著,採用什麼樣的方法,讓南澳地區的年輕人能夠獲得更好的謀生機會。
後來他為何會不斷地投身,在這區域的古道探查。不因單純是個人尋找探險的刺激,還有更多是想透過對這個區域的徹底了解,挹注更多外來的援助,重新建立這個族群的傳統文化。一個外來者的他,跟此地泰雅族的友誼情同兄弟或父子,這是何等不易。在城市,我們的族群關係,一直缺乏這類生命的質地,在彼此間互動、信賴著。
現今社會鼓勵年輕人壯遊,尤其是野外探險。他的離去,可能讓不少家長充滿疑慮和不安,反對年輕一代進行類似的生命探索。乍聞其大去時,喜愛古道踏查的我亦充滿挫敗。但這幾日不斷地再翻讀《找路》,我逐漸獲得安定的力量。多年的行山經驗,對生命的死生,他其實很豁達,很了然。
新聞報導說,他的離去是一語成讖。我不以為如此,那是一個人長年行山後,對山巒懷著謙卑之心,才會表述的心境。一個平時穿著西裝體面,掌握台灣重要財經脈動的重要人物,換上素樸的勞動衣物,綁頭巾肩大背包,在荒野裡大汗淋漓,卻露出滿足地微笑。那意味著,物質的力量再如何豐腴,都不如一次登山的簡單和美好。
透過自然洗淨城市的職場忙碌,那是最大的幸福。面對野外的危險,坦然接受自然給予的安排,更是最動容的生命抉擇。《找路》不只是在原始蓊鬱的森林找路,而是在一個最衰敗貧窮的山區,想要尋找一個主流社會的更好出口。
除了他摯愛的家人,相信當地泰雅族人是最哀痛的。他們失去了最鍾愛的漢人朋友。不,是失去了他們至親的族人。林克孝給了我們異地內化的美好啟發。族群要如何和諧,唯有透過利人忘我的互動。多年來他的不斷南澳山行,早已綽綽顯示,他已內化為這裡的泰雅族,如今更成為
勇士,回到祖靈安息的家園。
這絕不是一個登山探險的執著事蹟,或者是夢想的追尋而已。在這個族群文化衝突不時引發的時代,他嘗試走出一個認同弱勢異己的生活價值。他身處主流社會,卻以異於主流的風格,留下一個不同於大家離開人世時的背影。
台灣應該有更多這樣的背影。




  1. 林克孝- 维基百科,自由的百科全书

    zh.wikipedia.org/zh-hant/林克孝 - 頁庫存檔
    林克孝(1960年3月7日-2011年8月10日),生於台灣新竹,著名經濟學家與銀行經理人,曾任台新金控總經理兼首席經濟學家、台灣大學財務金融學系副教授, 亦曾任 ...
  2. 林克孝台灣的土地台灣的人| Facebook

    www.facebook.com/pages/林克孝.../125086157587162 - 頁庫存檔
    March · February · January. 林克孝台灣的土地台灣的人 is on Facebook. To connect with 林克孝台灣的土地台灣的人, sign up for Facebook today. Sign UpLog In ...
  3. 自由電子報- 山痴林克孝早有回不來感觸

    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aug/12/today-fo3.htm - 頁庫存檔
    2011年8月12日 – 台新金總座林克孝愛山成痴,兩年多前,台大登山社學長蘇文政醫師在向陽山救人遇難時,林撰文安慰山友,字裡行間彷彿已預先排演,自己終有那麼 ...
  4. 林克孝金控總經理的獵人原鄉- 天下雜誌381期

    www.cw.com.tw/article/article.action?id=5003457 - 頁庫存檔
    與泰雅族獵人的一段奇遇,讓台新金控總經理林克孝行過國內外的山川百岳之後,在南澳山裡找到了心靈的依歸。


。。。。
日昨(8月12日)是五年前在南澳深谷找回林克孝兄大體的日子,好快,記憶的傷口還鮮紅著呢,竟然五年就這樣過去了。這幾年每逢小兒子再讀《三國演義》,來到趙子龍、姜維的段落,總情不自禁要提到你,彷彿你也被寫進了三國一様。

為了紀念你,「山海」去年特別安排在南澳舉辦原住民文學營,見到了和你一起爬山的Wilang Mawi、Pisuy poro夫婦,以及深愛你的部落族人。他們帶領我們走過你曾踏查過的溪谷,還在你們夜宿過的獵寮野炊。一路上,我腦海浮現的都是你說話的神情,和對重建南澳群泰雅人部落遷移史地的執著,那是一種謙卑到近乎贖罪的情態。Wilang告訴我,他們仍保持著和你妻兒的聯繫,彼此探訪;他們也堅持著一次又一次的上山,清理、維護祖先的路,要繼續完成你的遺志。今年初Wilang在親友的協助下,依泰雅族傳統工法和材料蓋了自己的房子;Pisuy努力學族語、創作歌曲,向耆老學習傳統織布,也已經出師了。我很深的在他們身上看到你的影響。

你過世之後,我邀請原舞者以你的故事為背景,籌劃一齣樂舞展演;2013年底,終於在國家戲劇院完成首演,由排灣族名舞者布拉瑞揚編導,非常感人,舞劇就用了你的書名《找路》(Pu'ing)。2015年,前文建㑹主委陳郁秀和國家文藝獎得主唐美雲,合作推出了一部多媒體即時互動劇場,以莎韻之鐘的故事作題材,劇名也叫〈路〉,靈感多少有來自你的影響吧!細數這一些瑣事,無非是想告訴你,這匆匆的五年我們並沒有忘記你。今年政黨再次輪替,從總統到原住民部落,全國上下似乎突然都關心起原住民來了,這當然是一件好事;不過,當追求to have,淹沒了如何to be的時候;當媒體的炒作,取代了腳踏實地真實改變自我(包括漢人自己)的時候;情況就會像你所說的,台灣社會永遠是一個斷裂、短視近利的瓦集,一個只能送往迎來的島嶼,既沒有什麼立國的精神,也永遠不會有自己的歷史!Wilang夫婦都有這樣的覺悟,這應該也是你留給他們最美好的禮物。

重讀五年前為你寫的追悼文字(後附),仍然無法接受你的英年早逝,趙子龍活到七十三歲,連姜維都活到六十二歲,你真的走的太早了。當年和你一起來看我的賀陳旦,已經當了部長,隱喻的是他管的剛剛好是「道路」,我相信他會和你一樣,知道世上不只需要聯絡城市和產業的道路,更需要一個接合族群和歷史的道路。陳師孟兄多年不見了,上回見面是在他聰慧女兒的婚禮上。他那天感性的發言,真誠表達他在政治信仰和兒女情感間,既割捨又緊緊擁抱的溫暖,賺我不少眼淚。我們那天一同去的他所經營的店,因為某種不好說的理由早就收攤了。看來經濟學大師開個小店,一樣無法保證成功。

五年家國的變化,大抵如此,向你簡要報告,希望沒有讓你再為世間事煩惱。代向趙子龍、姜維問好。天上人間⋯。

附文:

〈吾乃常山趙子龍也:遙祭林克孝兄〉  孫大川

八月十二日,救援人員終於回到林克孝兄墜崖的地點;13:00,證實他已無生命跡象。南澳束穗山老碧候部落的深谷,成了克孝兄踏尋沙韻蹤跡的終點。死在自己深愛的南澳山區,安息於klesan泰雅人祖先縱橫穿梭的獵場,我寧願相信克孝兄離開人世的最後一個瞬間,心靈是平靜的。泰雅祖靈為他紋面,牽引他跨越彩虹橋,繼續聆聽一個個被人遺忘卻又讓他驚嘆莫名的有關中央山脈的故事……。 
   

說來有些不可思議,我和克孝兄正式見面不過兩次。頭一次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他說,那是在六、七年前陳師孟教授邀約的一個小型餐會上,他和陳教授亦師亦友,我不諳財經議題,克孝兄又靦腆低調,我們可能就是這樣錯過了。今年春節過後不久,賀陳旦兄說想和朋友來看我。時間是訂了,卻因我行程的關係,改了兩次。直到七月十二日,我們才在原民會見面。這一回我們從下午三點,談到半夜十一時許。喝掉一瓶陳年高梁,還一同出席蔡政良教授《從都蘭到新幾內亞》的新書發表會;再轉到仍堅持其政治理想的陳師孟教授開的店──我們都許久未見,我告訴克孝兄,下午喝的高梁酒就是幾年前陳師孟教授送給我的。他回我一臉恍然大悟的笑容。那天的約會原本只安排一個半小時,誰知話匣子一開,他推掉了隨後的行程。這實在是一次很原住民式的相遇! 
      

話題從沙韻開始。克孝兄多才多藝、能文能武,少年時代讀經濟、寫新詩,卻又熱愛冒險,很早就成了山棍;爬過很多山,認識不少常令他嘆服不已的原住民獵人。他熟悉中央山脈,對部落也不陌生;但是,他說,就因為一個至今還弄不明白的理由,徹底改變了自己對登山這件事的態度,生命也一步步被「改造」了;走出第一步,便再也停不住。這個謎樣漩渦的主角,不是別人,正是克孝兄唯一遺作《找路》中的主人──沙韻。克孝兄提到,近六、七年來他之所以會瘋狂地去追尋沙韻走過的路,源自於他偶然發現大學時代自己所喜愛的〈月光小夜曲〉,原來是山寨版的〈サョンの鐘〉。二○○二年五月在宜蘭南澳碧旦溪溯溪時,驚覺那竟是沙韻之鐘的歷史現場。一股莫名的觸動與驅迫,竟讓自己踏入一連串無法自拔、似真似幻的傳奇旅程。他說:這段因緣他始終理不出頭緒。 
   

比克孝兄更早,我在讀初中的時代,便會唱〈月光小夜曲〉,也常聽部落長輩吟唱日語版的〈サョンの鐘〉。舅舅們知道李香蘭,也熟悉沙韻之鐘的故事。日本愛國教育之徹底,深深烙印在上一代人的記憶裡。弔詭地是,我們這一代用重新學會的「第二個國語」(漢語)所唱的〈月光小夜曲〉,和他們上一代用好不容易掌握住的「第一個國語」(日語)所唱的〈サョンの鐘〉,無論是故事或歌詞,其實完全不相干。我和姐姐們聽唱的〈月光小夜曲〉,是紫薇的版本,周藍萍填的詞:「月光在我窗前蕩漾/透進了愛的光芒/我低頭靜靜的想一想/猜不透你心腸/好像今晚月亮一樣/忽明忽暗又忽亮/啊啊,到底是愛還是心慌,啊啊月光。」(共兩段,第一段)紫薇輕柔的唱腔,不知道盡了多少青春男女初戀的情懷,尤其在月光穿透部落檳榔樹梢的夜晚。而紫薇咬字講究的北京「國語」,是一種典範,可以滿足我們這些初習漢語者的虛榮。但是,從部落長輩口中唱出的〈サョンの鐘〉,講得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西條八十作詞,古賀正男作曲:「散るや嵐に花一と枝(狂風吹落花一枝)/消えて哀しき水煙り(哀哉消逝水煙中)/舊社の森に小鳥は啼けど(舊社森林鳥照啼)/何故に帰へらぬああサョン(為何妳不歸,啊啊,沙韻。)」(共四段,第三段)中文歌詞是克孝兄的尊翁為他譯的,父子情深啊…..。我的小姨丈和小舅舅,都是高砂義勇隊的成員,二次大戰時在菲律賓、印度尼西亞參與戰鬥。對他們來說,〈サョンの鐘〉是愛國歌曲,敘述的是南澳十七歲的泰雅少女沙韻,為支持戰爭,在護送日籍老師入伍途中,不幸落水罹難。長輩們唱這首歌,引發的可能是他們青年報國時悲壯的情緒,並慶幸自己戰火餘生,還能回來守著心愛的沙韻。一首曲子、兩種「國語」,背後反映的是台灣原住民斷裂的世代、情感與認同;經驗的錯亂和刻意被扭曲、捏造的歷史,幾乎將原住民的存在完全丟棄到荒煙蔓草中,一如克孝兄在南澳山區舊部落遺址所看到的一樣。 

   
我猜想這應該是克孝兄個人登山史面臨轉折的原因之一。過去穿梭在崇山峻嶺間,有許多冒險刺激的回憶,也常被變幻莫測的自然美景所震懾;但嚴格說來,那只是「經過」而已,只是「空間」的移動;沒有和「人」、和發生在那兒的「事」相遇──他和「時間」擦身而過。在《找路》書中,克孝兄有這麼一段表白: 
  

「這段路以登山的標準來看,不是我走過最困難的,但無疑是最豐富的。甚至可以說這樣的探索深度與趣味,以及後續的種種發展,使我過去的登山都變成雪泥鴻爪、過眼雲煙。……整整六年只在一個山區,只為一個故事闖蕩,卻也是前所未有的選擇與嘗試。」 
  

是「人」、是「沙韻」,讓空間的現場有了「重量」、有了「故事」、也有了「牽掛」;這便是發生在克孝兄身上的事。當然他也很快地發現,和世界許多部落民族的命運一樣,國家或殖民者關心的是「國土」和「空間」發展的問題;「人」是不重要的,他們可以為國家或經濟利益的需要而被安排、被犧牲。一九三八年南澳利有亨社泰雅族少女沙韻,奉命「岀役」,不幸落水,國家因戰爭精神動員的目的,將事件演繹、改寫了。開追悼會、頒贈吊鐘、立碑、製畫、作歌、演話劇,甚至拍攝電影,分別在台灣、日本、華北、上海、滿州等地放映;扮演主角沙韻的李香蘭,成了家喻戶曉的名星,連我九十八歲的老媽媽到現在都還記得她。諷刺地是,電影《沙韻之鐘》刻意選擇霧社事件發生的部落來取景,城府深沉若此!果然,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移住川中島的霧社遺族,慷慨激昂,奮勇當先去執行一場不被祖靈理解的出草行動。所以,李香蘭演得愈好、愈感人,便愈遠離真實的沙韻,沙韻的存在根基被徹底掏空了。  
   

這些聰明的操作,克孝兄當然了然於胸。但,他真正關心的似乎不是真相究竟為何的問題,也無意追究是非對錯或該由誰負起責任的問題。他「牽掛」的是「人」,是具體的沙韻走過的路、活過的部落;他感受的「重量」,是目睹南澳泰雅人的歷史被扭曲、遺忘,耆老凋零、古道崩塌、遺址傾頹之後,年輕的一代如何修護、整合民族的時間記憶和空間認同?他深知這是一個內、外條件皆不具備,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然而,做為趙子龍的門徒,他仍準備出馬迎戰,志願擔任嚮導,引領大家探訪雲海圍繞的舊部落。撥開藤蔓,尋找「人」的足跡,聆聽他們幾百年來往來高山深谷的傳奇。 

   
克孝兄的談話,讓我想到最近一直縈繞在心頭的事。年初我曾有七佳(tjuvecekadan)之行,那是中排灣重要的舊社遺址,面積雖然不大,但保留的頗為完整,政府已將其「評定」為世界遺產潛力點。五月中旬參加台灣原住民族文學作家筆會的活動,和一群文友重新踏訪牡丹社事件沿線的遺跡。最後,登上石門村竹社溪畔山腰上排灣族paliljaliljau群的舊部落:「cacevakan」,意指切割石板的地方。占地很大,可以看得出是一個有規模、秩序嚴整的聚落。根據耆老的口述,cacevakan石板遺址約有六百年的歷史,牡丹鄉四林、高士、石門等部落,都是從這裡分枝出去的。坐在遺址的中央,遙想百多年前此地的威勢和風華,不免悵然。我們因而談論起中央山脈這條龍骨上,千百年來台灣原住民各族逐鹿其間、建立部落、遷徙生養的情形。雖然林木石板不說話,但由一處處部落遺址所串連起來的線索,卻清楚地訴說著一個真實的歷史,它是台灣史的另一個側面。在下山的路上,我和文友開始熱烈討論「文化國土復育」的構想。政府目前的「國土復育計畫」,較側重環境生態面;看到了「空間」的問題,卻忽略了「人」的存在。如何正視困處環境敏感地區原住民各族的文化、生活與歷史記憶?實在是刻不容緩的事。克孝兄強烈呼應這個觀點。南澳的經驗,讓他很快地掌握到「文化國土復育」概念的核心價值。我們因而相約下回見面,要邀請一些熟悉中央山脈舊部落、喜歡聽故事的人來聚一聚,或許就選在一座遺址上,連夜話談千古事。 

 

老實說,在和克孝兄這一回長談的過程中,我很深地感受到他似乎存在著某種焦慮。不只一次,他表示對金錢遊戲的厭倦,想為自己的後半生尋找另一個有意義的出路。對他來說,和一群年輕的泰雅人追蹤沙韻傳奇,踏查南澳klesan群的舊聚落,就是他生命轉折的起點;我甚至覺得他的來訪,可能也是為尋求某種心理的支持。根據他的觀察,許多企業界的朋友並不快樂,生活缺乏意義感。他說,他想和南澳族人規劃一個部落深度體驗的行程,讓那些企業老闆們學習原住民在不需要貨幣、不依賴科技、不假藉虛矯身分的情況下,還可以很快樂、很有尊嚴地生活的能力。他對原住民很有信心,他說你們真的很厲害。我想,也只有真正的老山棍,才能像克孝兄這樣毫無掩飾、慷慨地欣賞原住民。其實,原住民是我們自然屬性的召喚者,引導我們和自己最深的「存在」相遇、對話;我認為這是人類真正安全感的來源。 
   

會成為老山棍,顯示克孝兄性格中原來就有血性的成分,涵具一定的膽識和豪氣;即使他始終保持溫文儒雅的外形,但絲毫掩蓋不住他生命力度的展現。能在金融界贏得這樣的地位和局面,當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克孝兄說他從小就佩服《三國演義》裡的趙子龍,和自刎於第一百一十九回的姜維。他們兩位的生命風姿有一些共通性:不但有戰力也有智謀,有膽識也有情義;然而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有「衝陣扶危主」的英雄氣魄,敢站在弱勢的一方,為其肝腦塗地。克孝兄之於台新金控、之於台灣原住民,大概也是發自於同樣的英雄氣概吧。在《找路》的序中,克孝兄提到自己年輕時,不論寫什麼東西,寫什麼主題,到要取名字的時候,第一個跳出來的書名就是:「吾乃常山趙子龍也!」這是他心中永遠的書名,他的遺作、他的^本書終究沒有如其心願以此命名。而我在動念寫這篇紀念文字時,唯一跳出來的名字還是:「吾乃常山趙子龍也!」多麼貼切的篇名啊……。〈本文刊載於2011.09.27中國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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