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出豐田之所以值得敬重,正在於長年維持極強的危機感與現場驅動的精進文化。這番警示不只是企業經營之議,也觸及日本社會結構與文化的慣性問題,若不拆解,企業便難翻頁。在思想基座上,柳井正把野中郁次郎提煉的《失敗的本質》作為對照物:日俄戰爭的「勝利」埋下了「自以為領先」的錯覺,這種勝利的反噬,正是今日日本企業反覆上演的失敗模型核心;要走出迴圈,唯有承認成功會復仇,並在每個成長階段都像「換了一家公司」般,重設目標與方法論。
柳井正把症狀拆成幾束力量:首先是論資排輩與形式主義。缺乏破格提拔。這讓年輕人既拿不到與責任相稱的薪酬,也缺少冒險誘因,導致組織在關鍵轉折期總是慢半拍;如果必須到四、五十歲才「拔擢」,企業早已錯失市場視窗。解方不是口號式激勵,而是把「早提拔、可降職」常態化,用職務與薪酬節拍倒逼能力與貢獻齊步上揚。
再來是對「現場很強」的誤讀。當管理層把經營問題通通交給現場,便容易喪失「現在—過去—未來」的整體視角與清晰目標;更糟的是,某些看似整齊的現場其實只是表象,沒有真正圍繞顧客價值去做難而對的事。另外一個問題是「溝通失真」,習慣「讀空氣」與「忖度(揣測)」讓上下之間避免直球對話,主管不發問、部屬不追問,形成「大家都懂」的假象;外來語流行更放大了詞不達意的風險,團隊以為掌握了共同語言,實則誰也說不清核心問題與定義。
最後是「解釋重於解決」,會做簡報、寫報告的人太多,願意背責到最後一哩的人太少;沒有明確負責人與期限,任何專案都只會原地踏步。最後則是學習與計劃的錯位:總部沉迷紙上談兵,中期計劃在巨變時代成了枷鎖,不願向外學習也不聽內部異見,使組織無法把外部知識與內部行動接起來。
要從泥沼拉自己,方法不能只在觀念層面。Fast Retailing(優衣庫母公司)的路徑提供了一個「把管理還給管理」的範例。
第一步是把節奏抓回來:即斷即行,縮短決策到執行的距離,把「先做起來」變成組織默契;同時用「解決重於解釋」做為日常的判斷尺,讓會議與文件服務於行動而非自我辯解。
第二步是把責任還給個人:允許探索與犯錯,但不許放棄,並要求員工以「我是社長」的標準提出方案並扛起結果。
第三步是把話說清楚:自上而下推「一分鐘報告」及直接溝通,逼大家在最短時間講出目標、進度與風險,並鼓勵質疑權威,把「發問」納入工作流程。
第四步是把視野打開:不只盯著日本與美國,還要把亞洲、歐洲等市場的變化納入產品與供應鏈設計;同時維持組織層級的「飢餓感」,把公司在每個營收級距都當作一個全新的生命體來經營,強迫流程、分工與人才結構與規模同頻升級。這些做法不是魔法,而是把目標、責任、節奏、語言與視野重新對準的管理硬功,讓組織不再被「成功的慣性」牽著走。
柳井正也指出,當社會氛圍過度強調「工作與生活平衡」卻忽略職業內涵與責任感,年輕人容易把工作當「別人的事」,組織也就難以形成對挑戰的共同承諾。他主張把對話拉回日常,先在團隊內把問題說清楚,讓管理者真正在場、教與帶都到位;職涯層面則要給足時間,至少用十年磨出獨當一面的專業與判斷。
在創業與經營的端點,他更強調野心與團隊:別把一切都攬在個人肩上,而要面向全球組建A級人才陣容,以大局與本質為先,避免被「考試精英式」的表面聰明誤導決策。回到企業經營的通則,日本公司要想在2025年後的波動周期中長青,必須同時把危機感、挑戰精神、扁平溝通、全員經營與全球視野內化為日常操作的五根樑柱。
這不是口號清單,而是能被檢核的行為標準與人才制度。柳井正之所以推崇豐田,不是因為它永遠正確,而是因為它總是緊盯現實、以極強的危機意識自我更迭——也唯有這種肌肉記憶,才能讓企業在不確定的世界裡保持韌性與向上彈性。由此可見,當日本企業願意承認「成功會復仇」、把管理做回管理、把野心與責任交還給個人與團隊,失敗便不再是終點,而是下一次成長的踏腳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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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韋納(Richard Werner)的著作《日圓王子:從日本失落到國際金融危機,你不知道的真相》(Princes of the Yen: Japan's Central Bankers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Economy)自問世以來,便持續引發著兩極化的爭議。它不僅僅是一本經濟史書,更像一部政治驚悚小說 ,提出了一個顛覆傳統認知的駭人論點:日本自1990年代開始的「失落的十年」,並非市場失靈或政策失誤的意外悲劇,而是一場由日本銀行(BoJ,簡稱日銀)內部少數菁英,精心策劃並執行的經濟顛覆行動。
更具爭議的是,書中指稱這場轉型需先製造危機以改寫社會共識;換言之,泡沫與衰退不是單純失誤,而是「震撼療法」式的手段,以便讓不受歡迎的改革得以推進。這種說法不僅重構了「失落十年」的因果,也直接挑戰「央行獨立=技術中立」的教條,暗示金融權力可以在無民主授權下重塑社會;書稿更直指這種再敘事動搖了對央行獨立的傳統信仰。
書中的核心論點直指日本戰後權力的真正核心,並非民選的國會政客,而是隱身於中央銀行的技術官僚。韋納將這群掌握國家貨幣發行權的日銀官員稱為「日圓王子」,形容他們是日本的「影子幕府」與「真正的政府」。
根據韋納的說法,這個不受民意制約的菁英團體,利用其對信貸創造的絕對控制權,推動一項長期的意識形態議程:徹底摧毀日本戰後賴以成功的國家指導型經濟模式,並將其改造為一個去管制、自由化的美國式自由市場體系。韋納指出,這些改革由於極不受歡迎,日銀的「王子們」斷定,唯一能達成目標的方法,就是策劃一場足夠嚴重的經濟危機,藉此摧毀政治共識,迫使整個國家屈服於痛苦的變革。因此,隨之而來的經濟崩潰並非政策「失敗」,而是一種被精確計算的政策「工具」。
「王子們」執行這項計畫的主要武器,是一項名為「窗口指導」的非正式政策工具。透過這個機制,日銀能直接為商業銀行設定信貸放款額度,從而精準控制經濟體中的信貸總量及其流向 。
韋納將「窗口指導」描述為一把雙面刃:因為它,日本創造了經濟奇蹟,在戰後數十年,日銀利用此工具將信貸引導至具生產力的出口導向型產業,有效地扶植了日本的高速成長與工業化 。
同樣也因為它,而催生出了泡沫經濟,1980年代,日銀的政策出現180度大轉彎。韋納引用日本署名銀行家的證詞指出,日銀開始強迫商業銀行大幅提高放款額度,其規模之大,導致銀行只能將資金推向非生產性的投機領域,主要是房地產和股市。這股投機性信貸的洪流,正是日本1980年代末期資產泡沫的直接與蓄意成因。
泡沫經濟於1990年左右破裂後,韋納提出了他最具爭議的主張:日銀在蓄意製造泡沫與崩盤後,又刻意地延長了接下來長達十多年的經濟衰退。當政府與大藏省(MoF)試圖透過大規模財政支出和零利率來刺激經濟時,日銀表面上配合降息,私下卻嚴格限制銀行的信貸創造,實質上是讓經濟體缺乏復甦所需的購買力,從而抵銷了所有刺激政策的效果。
韋納的經濟理論核心:「信貸數量理論」(Quantity Theory of Credit)為此提供了基礎。他認為,商業銀行在放款時是「無中生有」(ex nihilo)地創造出全新的購買力,這佔了現代經濟體中約97%的貨幣供給。更重要的是,信貸被分為兩種:用於實體經濟投資與消費的「GDP交易信貸」,以及用於購買現有資產(如房地產、股票)的「非GDP交易信貸」。後者只會推高資產價格、製造泡沫,而不會帶來實質經濟成長。日銀在80年代的行動,正是引導信貸從前者流向後者的鐵證。
在這套框架下,他也重新界定「量化寬鬆」。韋納主張自己於1995年提出的「真正QE」,核心並非買公債壓長端利率,而是由央行直接修復商業銀行資產負債表(例如購買不良資產,或直貸企業),以恢復銀行對「具生產性的GDP交易」放款能力與意願。他批評2008年後全球央行版本的QE是「變形品」:大量向非銀行金融機構買進資產使流動性「困在金融體系」,對中小企業投資傳導有限,主要推升股債價格、讓既有資產持有者受益,對名目GDP的刺激證據薄弱。
《日圓王子》的戲劇性不僅在於其內容,更在於其出版過程本身。2001年,該書的日文版一經推出,便立刻成為全國暢銷書冠軍。然而,其英文版的出版之路卻充滿了韋納所稱的「壓制運動」。
根據韋納在2025年的一次訪談,他聲稱自己遭到日本媒體的系統性封殺,電視節目通告被臨時取消,據稱是受到來自日銀施壓的銀行與廣告商所致。更具戲劇性的是,他聲稱曾收到來自美國駐日大使館官員的警告,稱「CIA正在監視你」。此後,儘管該書在日本取得了巨大的商業成功,手稿卻遭到所有美國出版社拒之於門外。
最後,為了能在2003年順利出版英文版,韋納被迫刪除了最具爭議的「失落的最後一章」。這一章的內容極具爆炸性:它直接批評了當時聯準會主席葛林斯潘的政策,並警告美國聯準會(Fed)和新成立的歐洲央行(ECB)正在複製日本銀行的劇本,將會製造出自己的信貸泡沫,並引發銀行危機與嚴重衰退。
直到2016年,包含「失落章節」的完整英文版才得以問世。在經歷了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後,這個章節的內容顯得驚人地有先見之明,這也反過來為韋納的整個論述增添了可信度,使其支持者相信,他當年被壓制不是因為他說錯了,而是因為他說得太準了。
不過,主流學術界對此書的看法則截然不同。批評者認為,韋納的論點是建立在「站不住腳的證據」和「對史料的濫用」之上的陰謀論。他們提出了更傳統的解釋,例如:
〈失去控制〉:隨著金融自由化,日銀的「窗口指導」等工具在1980年代已逐漸失效。
〈外部壓力〉:1985年的《廣場協議》等國際協定限制了日銀的政策獨立性,助長了泡沫的形成。
〈政策短視〉:決策者當時只關注維持在低點的消費者物價指數,而未能察覺正在膨脹的資產泡沫。
〈一連串的失誤〉:包括過早的消費稅上調和政治上遲遲無法果斷處理銀行壞帳等問題。
儘管這本書爭議不斷,《日圓王子》還是為觀察2025年的全球貨幣格局提供了一個強有力的分析框架。從韋納的視角來看,當前全球市場與媒體對央行升降息的過度關注,是一種「利率謬誤」。他認為利率與實體經濟成長之間的關聯性很弱。真正的關鍵變數在於「銀行信貸的數量與品質」 。
2025年的全球經濟正處於一個脆弱的平衡點。主要央行(如Fed和ECB)在經歷了2020年代初的通膨飆升後,已轉向寬鬆政策,開始降息。然而,一個令人警惕的訊號是,2025年的數據顯示全球跨境銀行信貸的擴張,主要是流向了非銀行的金融機構。這意味著新增的貨幣正湧入金融投機(非GDP交易),而非實體經濟,這恰恰重現了當年日本泡沫經濟前的景象。
書中最迫切的警告是,當中央銀行的政策促使大量信貸流入資產投機領域時,無可避免地會導致不可持續的泡沫、金融危機與深度衰退。從這個角度看,西方經濟體可能正處於當年摧毀日本的經濟週期的中段。
《日圓王子》對於動盪的 2025年以及未來,留下了一個深刻的政治警訊:將一個國家97%貨幣供給的創造與分配權,集中在一個不對民意負責的小團體手中,是對經濟穩定和民主治理的根本威脅。隨著各國央行開始探討可能大幅增強其權力的央行數位貨幣(CBDC)等技術,他們正站在一個關鍵的十字路口。他們未來的選擇,將決定是正視並解決韋納二十多年前指出的結構性缺陷,還是加倍鞏固那些可能導致未來經濟危機一再重演的權力結構。
書名:日圓王子 從日本失落到國際金融危機,你不知道的真相
作者:Richard Werner
譯者:余 韋達
出版社:大塊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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