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7日 星期六

敬悼葉嘉瑩 ( ~2024 Yeh Chia-ying 2)、席慕蓉: 〈詩心不滅──敬呈葉嘉瑩先生〉葉嘉瑩的傳奇人生 The Legendary Life

【六合文藝】勞生餘事為文字——略談葉嘉瑩先生之詩詞創作(上)
文.#汪夢川
全文: shorturl.at/mX3fK

//弱德云亡世莫知,茫茫天海欲何之。
勞生餘事為文字,留證傳燈悟道時。
——弟子汪夢川 敬題

葉嘉瑩先生以詩詞教育為終生事業,至於詩詞創作甚至學術研究,對先生而言其實都不過餘力為之。她曾說過:「我從一個童稚而天真的詩詞的愛好者,首先步入的乃是創作的道路,其後為了謀生的需要,乃又步入了教學的道路,而為了教學的需要,遂又步入了撰寫論文的研究的道路。我對於創作、教學和科研,本來都有著濃厚的興趣,但一個人的時間精力畢竟有限,首先是為了教學與科研的工作,而荒疏了詩詞的創作,繼之又為了教學的工作過重,而未能專心致力於科研的撰著。」所以「在創作的道路上,我未能成為一個很好的詩人,在研究的道路上,我也未能成為一個很好的學者,那是因為我在這兩條道路上,也都並未能做過全心的投入。至於在教學的道路上,則我縱然也未能成為一個很好的教師,但我卻確實為教學的工作,投注了我大部分的生命」(《我的詩詞道路.前言》)。//

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敬悼我們敬愛的葉嘉瑩先生。
先生於1955年8月到系任教,於1969年8月轉赴美加任職。在本系任教期間,曾開設歷代文選、詩選及習作、杜甫詩、詞與詞學等課,以其深刻機警的詩詞涵養,啟迪諸多後學,影響至今而益盛。本系近編《文采風流》暨《澹澹斜陽澹澹春》二書,承先生授權收入散文一篇(懷舊憶往——悼念臺大的幾位師友)暨詩詞鈔一輯,倍增光輝。書成之後,正擬託施淑教授訪南開之便呈覽,不意忽已仙去。星辰歸位,璀璨長在人間。
(圖為2013年11月27日,先生返回本系,參加「臺大中文系學術薪傳講座」及手稿展,與昔日弟子共聚一堂並留影。)


2020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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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最後一位女先生,96歲葉嘉瑩的傳奇人生 The Legendary Life of 96-yead-old Yeh Chia-y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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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心不滅──敬呈葉嘉瑩先生〉席慕蓉

好高興昨天又能在電話和葉老師聯絡上,知道了她的種種近況。五月中從南開大學回到台灣之後,我又轉去了日本的靜岡大學幾天,所以遲延到昨天才給她打電話,向她請安。

這次去天津參加在南開大學舉辦的「葉嘉瑩教授九十華誕暨中華詩教國際學術研討會」(2014年5月10日到11日),原來只是想去向老師賀壽,單純地湊個熱鬧而已。既不是葉老師的入門弟子,又沒有文學理論基礎的我,在這兩天的會議裡,只能安靜地追著學者們的句子走,覺得一切都很新鮮。

不過,卻也很有幾次感受到強烈的震撼。

第一次是在10日早上的開幕典禮。當澳門的沈秉和先生應邀發言之時,他舉了一個真實的例子以說明葉老師對詩質的堅持。他說,最近,在一次古典詩歌吟誦比賽的現場作最後講評的時候,葉老師面對場內所有的參賽者,清清楚楚地告訴他們:

「你們都是虛偽的。」

然後,葉老師再解釋說,這些參賽者只是用漂亮的聲音和漂亮的動作來吟誦詩,可是,並沒有一個人的感情真正詮釋出詩中內容。也就是說,沒有一個人試著去真正了解這首詩,和它產生共鳴,又從何吟誦起呢?

聽了沈秉和先生的發言之後,我開始害怕起來了。由於我也常常在公開場合朗誦詩,有時候是自己的,有時候是別人的作品,並且我會很在意是否「字正腔圓」,或者朗讀的速度是否恰好等等的細節,這樣算不算虛偽呢?

所以,後來有機會跟著幾位記者去訪問葉老師的時候,果真也有人提了這個問題:「在吟誦之時,要怎麼去界定是否接近虛偽?」

我趕快屏息靜聽。

葉老師的回答裡,把這個標準定得頗為嚴格,她說:

「當你的聲音強弱以及詮釋的表情超過了你對這首詩的感覺或說情感的時候,就接近虛偽了。」

靜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我飛快地回想。是的,在某些時刻裡,或許是因為舞台前方照過來的燈光,或許是一種突然勃發的表演慾望,我相信,我一定越界了。我一定曾經有過好幾次超出了那條警戒線而進入虛偽的狀態了。

這是五月在南開的盛會中,葉老師給我的第一次震撼。

至於第二次,則是在當天下午的分組討論會上,聽見了一位學者的發言,他說:

「字(或說語詞)是不說謊的。人,才會說謊。」

其實,他說這句話之時,分組討論會已接近尾聲,可是我聽見之後,整個人突然像才醒過來一樣,把身子坐直,凝神望向坐在我對面的這位學者。我們並不相識,想要詢問,卻看見他旁邊已經有人與他討論甚至辯論起來了。這天晚上是為了葉老師而舉辦的壽宴,恐怕我應該先回去把自己整理一下,換件衣服,所以只好離開會場。

晚間,在宴席上,我的座位剛好排在葉老師旁邊,大家還沒完全入座時,我就忍不住悄悄地問她:

「今天下午有位先生說:『字是不說謊的,只有人說謊』。他說得對嗎?」

葉老師的回答是肯定的,並且問我記得是誰說的嗎?

我馬上站起來,向一位認得的南開大學教授求助,他幫我在滿堂的賓客裡找到了這位學者。我們兩人高高興興地來到葉老師的面前,原來(或者應該說是「果然」),這位學者是葉老師的學生,現在任教於雲南大學人文學院的蔣永青教授。

葉老師啊!葉老師。從2002年與您相見,得以陪同您回到原屬葉赫那拉舊地的吉林省梨樹縣的葉赫水旁,2005年,又再陪您回到蒙古高原故土,登上大興安嶺,橫渡巴爾虎茫茫大草原,這一路上您對我說的話,我都一直謹記在心,不敢或忘。

最重要的是您告訴我,詩,要發自真心。

我記住了,並且還認為我已經明白了。可是,在蔣永青教授換了一個方式來說明這個重要的原則之時,卻彷彿是當頭棒喝,讓我整個人醒了過來,才算真正明白了您的深意。

果然還得真是您的受業弟子,才能得您的真傳啊!

「醒了過來」的意思就是忽然間覺得自己在面對著詩的核心,那裡別無他物,唯「至誠與至真」而已。

原來,詩,是生命的發言人。



但是,我心中還是有疑惑,所以後來又再找了個機會問葉老師:「寫詩的時候,不都是我們先去尋找那些合適的字?所有的挑選或刪除,那決定權不是只在我們的手上嗎?」

而葉老師的回答則是:

「不是的,那些字是自己先顯現的。在我吟誦的時候,那些語詞就自然而然地跑出來了。」

這麼多年了,從年少時開始,一直以為是自己在主動地尋找或者挑選那些準確的字,其實恐怕是那些字在向我顯示它的準確度,命令我去選它。這也是為什麼我總覺得,開始的意念總是很模糊,直到我找到適當的字,把一首詩終於寫完之後,我才能明白自己想要表達的究竟是些什麼。

原來,一直以為自己是主動的,其實常常是處於被動的位置。

後來又有機會向蔣永青教授請教,他把在討論會上說的那司話再向我多解釋了一些,幾乎就像在形容創作時的一種狀態了。他是這麼說的:

「字(或說語詞)在互相尋找,實際上是經驗在互相尋找,互相建構。這其中有一種神聖的東西在支配這一切,我們只能傾聽、順從、感恩並且感動。」

他並且說,那近乎神性的真,是大於認知,早於認知,強於認知的。

多麼精采啊!對我來說,這是極大的震撼。當然,在這個世界上,我想一定有很多寫詩的人早就明白了其中真相,也有許多人有幸遇見天啟,從年輕時就立志做一個詩人。但我不是,我是在不知不覺中被吸引而靠近的。就像葉老師另外的一位學生,我的好友汪其楣教授給我的評語:「席慕蓉啊!你是個糊裡糊塗就寫了幾十年的人。」

是的,真是如此。寫了幾十年,這其間,雖然也隱約地感覺到,是有些什麼超乎這文字表面的存在,可是自己怎麼說也說不清楚,更遑論去想個明白了。

原來,「字」雖是人造的符號,但賦予它意義的還是生命裡的經驗。就好像我們在精神上失去了什麼寶貴事物時的「疼痛感」,其實也是肉體上真的在承受疼痛時那些相同的感覺器官與神經在作用。生命的內裡是如何將沉積的經驗從深海中撈起?再如何向無垠的蒼穹上摘取一顆星辰來與這經驗揉和並且命名?這過程的繁複細節以及速度的快慢,我們恐怕難以知曉,只能猜想有了名字之後的古老記憶就開始慢慢移動、發光,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從而將它書寫出來……

葉老師和蔣永青教授,師徒二人聯手向我開示,真是感激不盡。

我想,在日常生活裡的我們,或許可以允許自己說一點謊,去追求一些不傷害他人的虛榮,應該還可以算是個過得去的普通人吧。

但是,在詩裡,在創作的生命裡,我們就絕不能陷入虛偽的境地,而是接受並聽命於那些不說謊的字,以此來完成自己的一首詩。

在同時,我相信這「不說謊」的原則,也包括了我們想像力的無窮跳接,以及個人對詩的形式上種種不同的美學要求。只為這些也都來自深心,來自每個生命不同的厚度。



如葉老師所言,詩本身是獨立存在的,絕不可拿它作為手段去交換什麼,好來達到自己私心想要達到的目的。蔣永青教授甚至說:「詩本身是沒有目的的。可是,真正的詩,又是可以支撐整個文化,支撐整個民族的力量。」

這讓我想起顧隨先生的那一段話:

「世上都是無常,都是滅,而詩是不滅,能與天地造化爭一日之短長。萬物皆有壞,而詩是不壞。俗曰『真花暫落,畫樹長春』。然畫仍有壞,詩寫出來不壞。太白已死,其詩亦非手寫,集亦非唐本,而詩仍在,即是不滅,是常。從無文字而其詩意仍在人心。」(《迦陵學詩筆記》上冊,桂冠2001年12月出版)

這次能在南開與葉老師見面,我其實有個放在心中許久的問題想問她。就是她曾在北平的輔仁大學受教於顧隨先生四年,畢業之後,又去他校,旁聽了顧隨先生的課有兩年。一共六年的課程,葉老師把在課堂上老師所說的話一字不漏地整整記了八大本的筆記。在終於得以出版之時,她在序言中寫下這一段話:「多年來仍一直視同瑰寶,雖在飄零輾轉憂患苦難之生涯中,多數書物都已散失無存的情況下,而我對這一筆則一直隨身攜帶,故幸得始終保存,完好無缺。」

可是,在跟隨著師丈在戰亂中來到台灣之後,不久又在白色恐怖的羅織下相繼被捕入獄。雖然葉老師被關押的時間不算太久,但是,當那些搜查人員來家裡亂翻的時候,為什麼沒把八大冊的筆記帶走呢?

參加記者訪問會的那天,是5月12號上午十點開始,所以一直坐在角落安靜聆聽。等到訪問結束,已經快到中午了,得讓葉老師休息了。

年輕的記者們紛紛起身,我也跟著他們準備離開,就在從客廳到接近小廚房的門口時,看見葉老師正微笑地面對著我,忍不住就提出了這個放在我心中多年的問題:「葉老師,那些搜查的人,他們怎麼沒把這八冊的筆記本帶走?」

身旁的每個人都停住腳步,等待那回答。葉老師說了:

「他們是翻了幾頁,發現只是在講詩,不是講政治,沒什麼價值,就沒拿走。」

然後,葉老師又說了這一段話:

「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麼價值的筆記,對我卻是宇宙間的唯一。因為衣服丟了可以再買,書丟了也總可以再在別處找到一本新的。可是,老師在六年的課堂上所講授的一切,只在我一個人的筆記本裡,要是丟了、散失了,那就是永遠無法挽回的損失啊!」

葉老師,詩心不滅,幾千年的時空裡,應該就是有像您這樣努力護持的人,才能一代又一代地把火苗和光亮傳下來的吧?



五月在南開,也有幸與張候萍女士相見,感謝她十年如一日地在費心於訪談、記錄、撰寫,終於成《紅蕖留夢》一書,使我們得以更多更深地知曉葉老師與詩共度的一生。

自小由長輩啟蒙,在北京西城察院胡同祖宅的深深庭院裡就開始吟誦古典詩詞。1941年的秋天,十七歲的葉老師進入輔仁大學,又遇見了良師顧隨先生。畢業之後,葉老師也全心全力地投入了古典詩詞的教學,從大陸到台灣、美國、加拿大,再回到大陸和台灣。並且不止是在大學的課堂裡教授,還在民間,在廣播和電視訪問之中致力於古典詩詞的教學,近年來甚至還去給兒童編選古詩的讀本。這全心全身投入的熱忱,究竟是從何而來的呢?

葉老師說:「我對詩詞的愛好與體悟,可以說全是出於自己生命中的一種本能。因此無論是寫作也好,講授也好,我所要傳達的,可以說都是我所體悟到的詩歌中的一種生命,一種生生不已的感發的力量。中國傳統一直有『詩教』之說,認為詩可以『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紅蕖留夢──葉嘉瑩談詩憶往》北京,三聯書店2013年5月初版)。

葉老師也說,是古典詩詞伴隨了她一生,更是支持她走過憂患的一種力量。她親自體會到了古典詩歌裡美好高潔的世界,多希望能有更多的人來分享。

今年五月,在南開大學的盛會上,葉老師是這樣說的:

「只要還能站在講台上,我一定要盡我的力量,為年輕人把古典詩詞的門打開。而古典詩詞,經過千百年的大浪淘汰,已是極品,是文化的瑰寶……」

葉老師,詩心不滅。在幾千年的時空裡,幸好就是有了像您這樣努力護持的人,才能一代又一代地把火苗和光亮傳延了下來。

詩心得以不滅,葉老師,這無數受到觸動受到教化的聆聽者,要如何向您致謝?



昨天,好高興終於能和葉老師通上話了,我問她這一陣子還是那麼忙嗎?

葉老師在電話裡笑著說:

「每天還真有做不完的事啊!南開大學的迦陵學舍快蓋好了,我說,我想在院子裡種一棵海棠。我喜歡種一棵春天會開花,秋天會結果的樹。這件事給恭王府的朋友們知道了,前兩天,他們說要從王府裡挪一棵海棠移植到迦陵學舍來。明天他們要先來和我一起去看看地方,看種在哪裡才合適。」

電話裡,葉老師的笑聲清朗,給我一種很年輕的感覺。

恭王府,就是葉老師年輕時讀書求學的地方。輔仁大學女院的校區就設在恭王府,庭園裡植滿了花樹,有藤蘿,有海棠……初初入學的葉老師,想必就已經對海棠情有獨鍾了。多好!一棵春天會開花,秋天會結果的樹。

不過,那個在花樹下微笑佇立的年輕女孩,應該怎麼也不會料想到,在長長的幾十年之後,竟然會有一株在恭王府校園裡長大的海棠,從北京移植到天津,去到另外一座校園裡,與自己作伴。

是已經走過了一條迢遙長路之後的自己,是歷盡風霜卻始終無損於詩心美好高潔的自己,是終於從天涯歸來的那個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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