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昨天4/3晚上,在立法院議場內部,給的大約四十分鐘的演講,希望提醒大家,我們行動的憲政高度、和在歷史和思想上的深刻意義。)
大家好:
昨天我們的龍應台部長說,學生的行動一百分,可是思想層面非常薄弱。我們的林飛帆同學給了非常好的回應。但是,龍部長的話,也是在挑釁我們這些思想界的學生和老師,對我們這些學思想的學生和老師宣戰。我今天來這裡,就是要來好好地回應龍部長,學生佔領國會這個行動的思想高度、知識高度在哪裡。
我是陳嘉銘。我是芝加哥大學政治學學博士,大家熟悉的吳叡人和黃長玲老師是我的學長和學姐。我在芝加哥大學學的是政治思想。不過,你們應該都不認識我。因為我在社會運動中選擇扮演的角色,是我和我在芝加哥大學的指導教授Iris Young學來的。Iris Young是當代最重要的女性主義理論家,也是最重要的民主理論家。她通常在社會運動場上扮演的是,對她支持的運動,出人頭、走路工和發傳單的角色。她拒絕組織、領導、更拒絕指導運動。但是她回家之後,就會開始寫下自己的觀察和思考,從中發展出她的女性主義,以及民主理論的思考。這是一個政治哲學家真正的工作。所以我認識你們很多人,但是你們不會認識我,因為我平常基本上就是在台下,好好扮演,也很開心扮演,被你們帶領的群眾。
我個人作為一個政治哲學家,有我對這次佔領國會運動的觀察和思考。但是來這裡告訴你們我的想法,不是我習慣做的事情。可是,今天有人希望我來和你們分享我的觀察和想法。所以我就來了。
1.「學生佔領國會的行動,在我們憲政秩序中的定位或角色是什麼?」
首先,我要和大家一起想一個問題:學生佔領國會,年輕人佔領國會,我們公民佔領國會,這個行動,在我們的憲政秩序中的定位或者角色是什麼?
我們現場中的很多人,可能已經長期參與社會運動,進行各種社會抗爭,從事公民不服從、民主抵抗,甚至已經進行過佔領行動。當我們在進行這些社會抗爭活動的時候,我們作為個別的公民或者公民團體,進行的是一個由下而上,對掌權者的騷擾戰,迫使掌權者因為他的政治計算而讓步。
在過去的這些社會抗爭中,我們基本上是處於一個憲政秩序中下位者的角色,對抗那些擁有行政權,在上面統治我們的掌權者。作為個別的公民和團體,我們只是上位的行政權和立法權的統治對象。
可是,我們佔領國會這個行動,徹底翻轉了我們在憲政秩序中的角色和位置。
國會、立法院,不只是州議會而已,兩年前美國Wisconsin的州議會,被社會抗議者也佔領了十七天。可是,你們佔領的不只是州議會,你們佔領的是國會。這對全世界來說,意義完全不一樣。
你們佔領的是什麼?要類比的話,是美國的國會山莊,美國國會大廈,英文叫做United States Capitol。這是什麼意思?意思是說,這是整個美國最重要、最核心的一棟建築物。United States Capitol。
所以,這裡這棟建築物,這不是普通的建築物,這裡就是Taiwan Capitol。整個台灣最重要、最核心的一棟建築物,這裡是民主政治的象徵,國會是「民主憲政」的核心。這裡就是台灣民主憲政的心臟。
所以,我們這次的運動,不只是社會運動,不只是公民不服從、不只是民主抵抗,不只是那些全世界在發生的各種佔領行動。
你們,或者「我們全部認同和支持這場運動的公民」佔領了國會。
最大的意義是什麼?
我們「象徵性地局部否定了」我們現行的「民主憲政」體制。我們象徵性地否定了國會的正當性,象徵性地否定了總統、最高行政權的正當性。我們象徵性地宣告,他們違法違憲,已經失去了基本的正當性。
而且,不只是象徵性意義而已。這兩個多禮拜來,透過一個個事件的發展,和人民的動態互動,這些象徵意義正在一步一步的變成實質意義。
大家都記得,林飛帆說的那句話,「總統,請接受人民的指揮」。我們可以看到,當他在那個時刻,說出這句話時,大多數人民是支持這句話的。林飛帆說出這句話,並非偶然,而是他或者你們、我們,確實在這些短暫的時刻,有足夠的「正當性」,站在總統之上,代表人民指揮總統。還有,大家在這裡作的這個邀請國會議員簽署切結書的行動,你們在作這件事情的時候,也是和林飛帆一樣,在說「國會議員,請接受人民的指揮。」而大多數的人民是支持這件行動的。
因此,我們佔領國會的學生、年輕人和公民,不只在象徵意義上,而且在實質意義上,這兩個禮拜多來,在我們的憲政秩序中,站在總統和國會之上。
大家要瞭解人民支持你們什麼?人民支持你們擁有什麼權利?人民不是在支持你們擁有一個總統的權利,也不是在支持你們擁有立法委員的權利。
當人民同意你們說:「總統,請接受人民的指揮。」、「國會議員,請接受人民的指揮。」。人民支持你們,是支持你們擁有一個站在總統和國會議員之上,這個憲政平面、憲政位階的權利。
你們很可能不習慣這樣身份的轉換。因為你們過去的社會運動、公民不服從、公民抵抗,都是從下而上的騷擾戰。
可是,你們這是第一次,不再是消極地從下而上的騷擾掌權者。你們要意識到,你們佔領國會這個行動,已經在憲政意義上,站在總統和國會議員這些掌權者之上,你們現在開始,要積極地實現你們的計畫。
2. [你們可以宣稱擁有國民主權這個mandate:the people speak]
所謂,在憲政秩序上,你們站在國會和總統之上,是什麼意思?
在我們近代的政治理論中,如果你去翻遍所有的書,你會發現,什麼時候,「人民」可以站在國會和總統之上?那就是the people出場的時候。所謂的民主,就是rule by the people, of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The people,就是人民,也就是人民主權者、國民主權者。
什麼是the people? 在平常的時候,我們作為個別的公民和團體,我們只是被統治的子民。頂多我們在選舉那天,好像做了主人。可是選舉過後,我們又立刻被政治人物背叛。我們平常的時候,不是the people。不是人民主權者。只是個別被統治的子民。
什麼叫做the people,什麼叫做主權者?主權者就一個政治社群,一個國家,所有正當性、所有政治和法律權威的最高來源。他是最高的政治力量,所有其他力量都來自於他。
依照民主政治的國民主權原理,立法院和總統的權利,都來自於the people「人民」的授權。人民是主權者,他站在國會和總統之上,也站在憲法之上。人民主權者透過每個人的同意,簽訂社會契約,決定我們最基本的生活方式。人民主權者也制定憲法,決定政府體制,託付我們的付託給政府和國會,授予正當性給政府和國會去執行他們的權利。
你們佔領了國會那一刻起,而且當人民支持你們佔領的那一刻,當人民支持你們以人民之名指揮總統和國會議員,你們所站的憲政平面,這個位置就是國民主權者的位置,就是the people的位置。。
當然,有各種不同的聲音、名嘴們,會質疑你們不能完全代表人民。這是一個假問題。人民千變萬化。沒有人可以代表人民,可是每個人,總統、行政院長、國會、名嘴、媒體和所有政治人物都宣稱他們在代表人民。所謂的「人民」,本來就是一種宣稱和主張的競爭。只是看誰比較威、比較有道德正當性,獲得比較多支持而已。
真正的問題是,為什麼你們可以宣稱自己擁有國民主權者這個mandate?Mandate是什麼意思?它最原始的意義是天命,你們擁有天命,但是在民主社會之中,mandate就是全民的付託。
為什麼你們現在會有這個國民主權者的mandate,這個國民主權者的全民付託?這不是隨便得來的。法律專家、教授、學者們、總統、行政院長、立法院長、各個政黨主席都沒有這個國民主權者的mandate,他們都沒有這樣的高度。他們頂多只有他們身為總統、國會議員等等身份可以做的權限和他們宣稱的民意支持。
你們之所以可以宣稱擁有國民主權者這個mandate,這需要三個非常嚴格的條件:
第一、最高的道德正當性。你們在這裡,擁有比總統和國會還要更高的道德正當性,所以他們不敢驅散你們。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在什麼國家,佔領國會的公民,可以擁有比總統和國會還要高的道德正當性。
第二、你們必需具備充分的政治實力。有五十萬人民上街頭,民調也顯示,有超過百分之六十的民意支持你們,這就是你們的政治實力。只有道德正當性,沒有政治實力,你們不會有國民主權者的mandate。
第三、最重要地,人民支持你們,是在支持你們作為國民主權者這樣的憲政位階的權利。因為總統和國會無法無天,違法違憲,所以人民允許你們說,總統,請接受人民的指揮,國會議員,請接受人民的指揮。
因為你們擁有這三個條件,最高的道德正當性、充分的政治實力、和人民對你們作為國民主權者這樣憲政角色的支持。這是為什麼,你們可以宣稱你們站在國民主權者,這樣最高的憲政平面。
在平常「民主憲政」正常運作的時候,「人民」作為一個主權者是隱性的、惰性的、消極、被動的。The people平常do not speak,是不講話的。平常時期,「人民」讓政府和民意代表他們行使他們的付託。
可是,當國會和政府,明顯違反人民付託的時候。當人民發現窮盡民主體制,都無法矯正,或者來不及矯正,這樣明顯違反人民付託的缺失的時候。人民、人民主權者就必需要出場。人民就要開始積極說話。The People Speak!你們這兩個多禮拜,在這裡和總統和國會對話,和人民對話,這就是the people在積極地說話,在積極地活動。這時,我們的憲政秩序就開始進入一個非常時刻。人民主權者變成了是顯性的、活動的和積極的。人民說話了。
在這樣的非常時刻,最偉大的民主政治哲學家會說什麼?洛克,大家知道洛克是誰嗎?他是一個英國哲學家,他是影響美國革命最重要的思想家。他會說,因為一個政治社群的最高政治權力只能有一個,當人民出場時,when the people speak,行政權和國會就瓦解了,因為人民主權者拿回了他們原本的付託。
盧梭會說,大家知道盧梭是誰嗎?他是影響法國大革命最重要的思想家。當人民主權者出場,也就是「公民大會」出場的時候,所有的政府活動和行政權都要暫時終止。我們立法院內外舉辦各種公民審議會議,這不是偶然,我們就是在進行一場盛大的公民大會。
當國民主權者出場的時候,所有的行政權和立法權都被拿回付託,或者必需瓦解、或者要暫時終止、或者必需要接受人民的指揮。
這樣的非常時刻,盧梭很平凡地叫他「公民大會」。可是,洛克叫他什麼?大家知道洛克叫他什麼嗎?革命。當我們準備進行一個憲政大改造的時候,這個過程,基本上就是革命。
3. [我們現行的憲政體制和法律,只會愈來愈遠離國民主權者的意志,這是因為憲政體制的漏洞,和中國的帝國主義不斷加強他的支配。]
好。我以為,你們今天以「國民主權者」的身份出場,並非偶然,很不幸地,你們今天的行動幾乎是必然。
因為,你們、我們從反媒體壟斷以來,我們已經知道台灣真正面對的危機和困境是什麼,不是中國人民,而是中國帝國主義的支配。
帝國主義是什麼意思?常常人們拿帝國主義來亂罵人,美帝、俄帝、中帝。在政治學上,帝國主義有一個非常明確的定義。當你的國家的統治階級或統治集團,他們能夠維持他們統治權力和地位的根源或基礎,來自一個外國的支持,而不是來自本國人民的支持,那你的國家就是被這個外國的帝國主義支配。
這是一個客觀的支配結構。就算中共沒有這樣的狼子野心,可是這個客觀的結構,從上次總統選舉看來已經存在。中國的帝國主義不斷在加強,他對台灣的支配。
我們在這幾年來累積的抗爭過程中,事實上,已經發現,現行的憲法、政府體制和法律,在面臨中國帝國主義支配時,都不足以確保我們「國民主權者的意志」可以被實現。
什麼叫做國民主權者的意志?大家要知道,國民主權者的意志,不是任何民意調查或者多數決而已。不是民意多數支持我們,我們就是國民主權者的意志。國民主權者的意志的內容和形成,有非常嚴格的三個基本條件:
第一、國民主權意志要求
所有的基本制度、法律和重大政策,在重大的利益、權利和負擔的分配上,都必須真正給予每個人平等的道德考量,不管是富人、窮人、鰥寡孤獨,都給予平等的道德考量。可是我們的法律和政策,愈來愈偏頗惡性的資本家。
第二,國民主權者意志的形成,必須
給予每個人真正平等的政治影響力,不只是每個人有一票,而且要有真正平等的影響力。可是我們看到富二代、海峽兩岸政商聯盟擁有的政治影響力,遠超過我們其他個人公民和群體。
第三,國民主權意志,
必須真正獲得每個人一致的同意。這要如何可能?任何事情都無法獲得所有人一致的同意。可是,每個人會一致同意什麼?大家一定會一致同意前面說的兩個條件,每個人都必須被平等道德考量,每個人都要擁有平等的政治影響力。每個人都必需要贊成這兩個國民主權者的基本條件,不然他就不要加入這個民主的政治社群。
這樣的國民主權意志,聽起來像空中樓閣。我們怎麼可能真正獲得每個人的同意,怎麼可能真正給每個人平等的道德考量,怎麼可能給予每個人平等的政治影響力?但是我們相信透過比較好的憲法、基本制度、民主制度、法律規範和公民教育,我們可以盡量試著接近國民主權意志,雖然,我們也許永遠不能完全實現它。剛才說到,你們有最高的道德高度,因此你們有人民支持的充分的政治實力。這樣的道德高度來自哪裡?你們的高度只能來自於, 你們試圖去實現,我們上面說得國民主權意志的三個條件。你們在這裡說的每句話、每個行動,都必須平等地道德考量每個人,都必須預期每個公民如果有相同的政治影響力,都會合理同意。
可是,在中國的帝國主義,不斷透過跨海峽政商權貴聯盟、國民黨,加強他的支配的情況下,我們目前破敗的憲政體制和法律,我們完全無法以任何方式,接近國民主權者的意志,而且只會愈來愈遠離它。
這是為什麼你們從以前到現在,所有運動,總有一天,你們必需要以國民主權者的身份出場,這是我們面臨的處境的必然,不是偶然。這也是為什麼你們今天以國民主權者的身份出場,會被這麼多群眾支持。你們發現,人民也發現,面臨這麼險惡的處境,人民主權者必需要說話。The people must speak,必須收回他之前所交付的付託。
4. [主權者的工作是什麼?]
國民主權者出場,真正屬於他的工作是什麼?真正被期待的工作是什麼?不只是換掉某個政府官員,或者國會議員,也只不是修改或訂定某個法律或條例而已。當然,這些都是主權者的權利。
主權者出場真正的工作,是凝聚全民的意志和向心力,重新簽署一個,每個人都會合理同意的,屬於全民的「社會契約」。
所有的民主國家,都有一個核心的社會契約,這是全民充滿感情認同的、活生生的「基本生活方式」,活生生地活在每個人的內心裡面。它通常以憲法的形式出現,可是他也以重大政策取向的形式出現,像羅斯福的新政,大規模的社會福利,也是一種社會契約。
我們作為主權者的基本任務,就是要去renew,去更新我們這個社會最根本的社會契約,更新我們每個人和每個人之間最深的約定。我們要重新釐清人民的基本權利、確立重大利益和負擔分配的公平原則、政府體制、和兩岸關係。我們希望經過這些修正和釐清,接下來的民主憲政運作,可以能夠去逼近實現國民主權者意志的正常民主憲政體制。
我們希望我們the people不需要一直出來說話。我們之所以出場,是因為我們希望我們最好不要常出場。
這就是我們人民現在的心,我們需要一份新的社會契約,要一個新修訂的憲法,團結起來,凝聚起來,一起抵抗我們面臨的支配。
你們可能問說,如果馬江不接受公民憲政會議的要求,怎麼辦?沒關係,那我們民間就自己辦。我們就下鄉,319個鄉鎮,一個一個下鄉辦鄉鎮公民憲政會議,辦得熱熱鬧鬧,然後再回到中央用母體抽樣的方式,再辦一個中央級的超級公民憲政會議,提出我們整個民間、所有公民經過各種討論,對憲法修改的主張。我們讓馬江他們自己去玩選舉民主,我們用選票教訓他們。但是我們也為民主開拓了一個新的場域,用審議和憲政公民會議的方式實踐民主。
我們現在以佔領國會的國民主權者的憲政高度,丟出公民憲政會議這個政治計畫,我們已經為了未來的公民憲政會議,提供了主權者位階的道德正當性和政治動能。即便我們今日退場,離開了國會,未來的公民憲政會議,都會有足夠的道德正當性和政治動能,繼續延續下去。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已經在最關鍵的地方,成功了。
而且,我們今天以主權者的身份提出這個要求,這一定會是我們憲政史上最重要的歷史紀錄。即使我們一時沒辦法實現公民憲政會議,在我們的憲政史上,未來一定會有新的人民,一代一代,不斷被我們現在提出的公民憲政會議鼓舞、啟發和召喚。一定會有一代一代的人,試圖完成這個理想。
最後,我要說,我們以公民憲政會議,實現我們心中的民主。我們島嶼的人民這麼認真的在保護和實現民主,全世界的人們也都應該保護她。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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